1322年7月30日,宋太祖十一世孙赵孟頫病逝于吴兴(今浙江湖州)。据说,逝世之日,他仍观书作字,谈笑如常,至黄昏,悄然而逝。在他身后,留下了回荡中国艺术史长达700年的訇訇余响。然而,正所谓“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由于赵孟頫不为士大夫所容的贰臣之举,无论是其身前还是后世,围绕着他的巨大争议一直不绝于耳,以至于这位擅画工书、懂经济、通佛志、嗜篆刻、明音律、冠文章、善鉴定的绝世全才,在无数光环和掌声的背后,留下了一段悲欣交集的复杂人生,也留下了一个中国艺术史上喑哑与呼啸并存的有着巨大丰富性的个案,既引人入胜,又令人唏嘘。
《元赵文敏公像》(局部)(清汪恭摹)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人生的转折
1276年,是一个令人悲伤的年份。经过40余年与蒙古铁蹄的纠缠之后,元军主帅伯颜攻破南宋首都临安,年仅5岁的宋恭帝被俘。三年之后,厓山一战,陆秀夫身负宋末帝赵昺跳海而亡,南宋彻底覆灭。大元帝国,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由少数民族建立的大一统政权,这对当时的民族心理冲击极大,“厓山之后无华夏”一说广为流传。1279年,赵孟頫26岁。作为宋皇室子孙,他本应享有一个大好人生。赵孟頫的曾祖赵师垂、祖父赵希戭,皆仕于南宋。他的父亲赵与訔,官至户部侍郎兼知临安府浙西安抚使,置于今日,应属省部级高官。然而,奈何命不由我,世事无常,元军铁骑碾灭了苟且偷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南宋王朝,也彻底改变了赵孟頫的人生。
对一名青年知识分子而言,亡国不啻为一场巨大的三观暴击。国已不存,读书何用?吾辈何为?这位早熟的年轻人最初选择温柔抵抗,隐居德清山中十年,专注诗文书画,凭借着“幼聪敏,读书过目辄成诵,为文操笔立就”的天纵之才,赵孟頫27岁时便完成了《尚书集注》,在江南文人圈声名大噪,渐从默默无闻成为“吴兴八俊”之首。文名鹊起后,赵氏之名很快“达于朝廷”。稳固统治局势的元政府意识到,仅仅用暴力只能夺取天下,却非治天下之法。元朝上层亟需征召南宋士人遗臣入朝为官,以收买人心——尤其需要关键人物压阵,身份微妙又才华横溢的赵孟頫正是他们所需。
于是,在经历三番举荐二次拒绝后,赵孟頫于1286年接下了第三次机会,入了仕。这一年,他32岁。实际上,当时的他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接,是没有节气;不接,总抗旨可不见得有好日子过。乱世中人,有多少选择能随心而为?只是毕竟,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当世与后世总有不少人喜用高标要求他人,试想同样的境遇落到自己身上,又能以同样高标坚持多久呢?无论家世或个人,都不允许他放弃这个机会。但现实的复杂又让这个敏感的艺术家心中羞愧甚至抑郁:我该如何让天下人都满意?入大中四年后,赵孟頫在一首诗中发出了“误落尘网中,四度京华春”的感慨。其后,他写了一首题为《罪出》的诗,内心的悲伤与哀恸溢于言表:
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
古语以云然,见事苦不早。
平生独往愿,丘壑寄怀抱。
图书时自娱,野性期自保。
谁令坠尘网,宛转受缠绕。
昔为水上鸥,今如笼中鸟。
哀鸣谁复顾,毛羽日催槁。
……
这位中国艺术史上独一无二、空前绝后的全才,头顶着宋太祖十一世孙的显赫光环,却在王朝更迭的时代夹缝中艰难前行,他有太多的才华需要施展,也有太多的委屈无法倾诉。所幸的是,赵孟頫并没有消沉,而是将这份内心的煎熬与哀恸化作了艺术创作的动力。是的,他在诗书画印各个领域突飞猛进的开挂人生,正是在仕元前后开启并狂飙突进。对此,徐复观先生在《中国艺术精神》一书中对赵孟頫做了深刻评价:
一个过了气的王孙,在实际上与当时的一般知识分子,有何分别?而必须严其贬责?并且在他的内心,实际是以这种富贵为精神上的压迫,因而这便更加深了他对自由的要求、对自然的皈依、对隐逸生活的怀念。因而更加深了他艺术上的成就。不可能每个人都能得到现实生活与精神向往的完全一致。不因现实生活而埋没掉精神的向往,并加深精神上的向往,这种矛盾生活,常是一个伟大艺术家的宿命,也常更由此而凸显出艺术家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