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鲍里斯格洛伊斯(BorisGloys)译/李佳
另一方面,当代艺术同时也活跃在各种或常设或临时的展览中。临时性的大规模展事如各种双年展、三年展、文献展和宣言展的数量在持续增长。这些展览的首要目标并非瞄准艺术市场的主顾,而是一般的公众。与此类似,原先以服务买家为宗旨的艺术博览会在今天也进一步向公共活动靠拢,吸引着更多既无兴趣亦无财力购买艺术品的观众。在各类展览中,艺术的作用与其在市场中扮演的角色迥异,这意味着它需要或公共或私人的各类资金支持。
在此,我想提醒读者注意一个在今天关于展览的讨论中常被忽略的事实。这些讨论往往假设艺术可以在未经展示的情况下存在。这导致有关展览实践的讨论变成了在某个具体的展览中该选择或排除哪些作品的问题。这暗示了即使这些被排除在外的作品无法得到展示的机会,它们似乎仍然存在于某处。有时,艺术作品或被保管或被藏匿,因而暂时从公众的视线中消失;它们确实存在,只不过是在等待下一次露面。但更多的时候,对一件作品来说,无法展示就等于彻底地剥夺了它生存的权利。
事实如此,至少自杜尚的现成品艺术以来,艺术作品只有在被加以展示的情况下才真正成立。创作一件作品意味着将之作为艺术展示。没有创作能够超于展览之外。当艺术的生产与展览趋于一致,作为结果的艺术作品便鲜见于市场的流通。这是因为装置作品的定义即已预示了它不易流动的性质。顺理成章,若装置艺术失去了赞助,它将不复存在。于是我们发现,在赞助关于传统意义上的艺术品的展览和赞助关于装置艺术的展览之间,存在着一个根本性的区别。对于一个非装置艺术作品的展览,在没有充足经济支持的情况下,某些作品便无法同广大观众见面;尽管如此,这些作品仍然存在。但对装置艺术的展览来说,得不到充分的资助就意味着这些“作品”(即艺术装置)根本无法变为现实。这是一个遗憾的事实,说它遗憾至少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艺术或展览装置(artisticandcuratorial)正越来越多地吸引着一批旨在挑战公众趣味的电影人、音乐家和诗人的注意,他们以装置作为根据地之一,拒绝向大众文化的商业力量屈服。同样,哲学家们也发现艺术展览能很好地充当他们话语的阵地。艺术景观正在转化为政治观念和方案的领域,后者在今天的政治现实中无处容身,相反却在艺术中得到型构和呈示。
就这样,从公共展览的实践引出了一连串关于艺术和金钱关系之间关系的有趣问题。艺术市场至少在形式上是由私人趣味所主宰的。但艺术展览呢?后者的目标是更广泛的观众群体。今天有这么一类已成老生常谈的说法,称艺术市场已被豪富藏家的个人口味所左右,并连带腐蚀着公共展览的实践。在某种意义上,这么说没错。但它所幻想的那种在展览实践中占据主导地位并压倒一切私人偏好的,纯粹而不可腐蚀的公众趣味到底又是什么呢?一种大众口味?一种属于“更广泛观众众”的真正的趣味?这“更广泛的观众”已成为当代文明的标志。其实,装置艺术一直屡受抨击,被指责为太过精英化(elitist),已不再是广大群众所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我们必须对这种论调进行深入细致的剖析,特别是在它已甚嚣尘上的今天。首先,我们要问:如果装置艺术是精英化的,它所瞄准的“精英”,它所诉诸的那部分观众,究竟是怎样的?
要弄清“精英分子”(elitist)一词的实际意谓,让我们先回到克莱门特格林伯格1939年的文章《先锋与媚俗》(Avant-GardeandKitsch),后者随即成为所谓关于艺术的精英主义态度的著名例证。今天,格林伯格被视作现代主义艺术的拥趸者,打造“平面性”概念的理论家。但《先锋与媚俗》一文所处理的却是另一个问题:在现代资本主义的大背景下,谁能为进步的艺术提供经济支持?
在格林伯格看来,优秀的先锋艺术总在努力揭示那些老大师们曾在创作中运用的技法。就这层意义而言,一名先锋艺术家可被看作是训练有素的鉴赏家,他所关注的并非单个艺术作品的主题(根据格林伯格的论述,这一主题往往是由外界施加于艺术家的,是由当时的文化条件所决定的),而是艺术家处理这一主题时选择的艺术手段。“先锋”在这个意义上主要体现为一种抽象的方式——淡化艺术品的主题而凸显其表现主题的手法。看上去,格林伯格似乎认定这种促使观众注意到艺术品纯形式、纯技术、和纯物质的层面的鉴赏能力,仅为统治阶层的成员所独有,仅属于“享有充分的闲暇和安适,能够同某类艺术的发展保持同步”的那一类人。(1)对格林伯格而言,这意味着先锋艺术只能期待从同一批“富有且具教养”的赞助人那里获得经济和社会层面的支持,这批人在历史上即承担起赞助艺术的重任。由此,先锋艺术“通过一条黄金打造的脐带”,同资产阶级之间保持着紧密的联系。(2)这一套论述程式被格林伯格的大批读者广为接受,并成为对著作的标准理解和阐释。
但让格林伯格的文章在今天仍显得饶富趣味和意义的是,在他申明只有“富有且具教养”(也即精英)的阶层才有能力且愿意支持先锋艺术的信条之后,格林伯格随即抛弃了这一信条,并解释了为什么它是错误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历史现实让格林伯格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资产阶级无法为先锋艺术提供经济和政治上的支持。在现代的大众社会,居统治地位的精英阶层要维持其真正的政治和经济权力,必须拒绝任何关于“精英趣味”的概念,甚至洗脱任何关于精英趣味或支持“精英艺术”的嫌疑。现代精英并不想被视作“精英分子”,不想显示出任何区别于大众的明显特征。现代精英必须抹去一切趣味上的差别,以制造一种同大众审美保持一致的幻象,借此来掩盖真实的权力结构和经济上的不平等。格林伯格援引了斯大林治下的苏联、纳粹德国和法西斯意大利的例子来说明这一策略。但他同样暗示,美国的资产阶级所遵循的也是一样的逻辑:同大众文化建立起审美的共同体,以避免后者发现谁才是它的阶级敌人。
将格林伯格的分析运用于今天的文化现状,我们可以得出类似结论:当代精英所收藏的艺术正是他们认为能够牢牢吸引大众的某种奇观。这说明了为什么庞大的私人收藏在今天看上去完全“非精英化”且能充分吸引来自全世界的旅游者的眼球,无论在何处展览皆是如此。我们生活在一个精英趣味和大众趣味已完全重合的时代。不容忽视的一点是,在今天的条件下,巨额财富只有通过贩售对大众具有吸引力的商品才能获得。如果当代精英突然显出“精英分子”的面目,他们的商业活动会马上失去大众的拥趸,他们的财富也会大打折扣。这就引出了新的问题:在这样的环境中,某种“精英的”艺术是否还有可能?
在他晚期的文章《文化的困境》(ThePlightofCulture,1953)中,格林伯格以更为激进的方式捍卫着这一从生产者角度来看待文化的立场。他援引马克思的著作,以证明现代工业主义贬低闲暇——就算是富人也必须工作,并因此在享受闲暇之时更富自豪感。这正是为什么格林伯格对T.S.艾略特于1948年发表的著作《关于文化定义的笔记》(NotestowardtheDefinitionofCulture)中对现代文化所作的诊断既赞同又表反对的原因。格林伯格支持艾略特关于以闲暇和精炼为基础的传统文化在今天已趋消亡的洞见,现代工业化的潮流迫使所有人都起来工作。但与此同时,格林伯格写道:“在我看来,解决文化问题的唯一对策是将重心从闲暇上移开,完全地投入到工作之中。”(3)的确,抛弃通过闲暇陶冶性情的传统理想似乎是避免由格林伯格将前者同先锋概念结合的努力所引发的诸多悖论的唯一可行之途。(在《先锋与媚俗》中,格林伯格先是试图将二者结合,随之又完全抛弃了这种尝试。)然而,就算格林伯格找到了一条可行的出路,他还是过于谨慎,以致不能继续沿着这条道路前行。就此解决之途,他接下去写道:“关于我正在设想的东西,其结局是我无法想象的。”(4)此后他又写道:
“要超越这一无疑是概括和抽象化的思考,我无力走得更远但它至少能让我们在面对工业文化的最终结局之时能够免于绝望,以及,让我们能越过曾使斯宾格勒、汤因比和艾略特驻足不前的地方,继续思考。”(5)
现在事情变得更清楚了:我们说先锋艺术是“精英的”,此处使用的“精英”一词并非指向掌权者或财富阶层,而是艺术的生产者——也就是艺术家自己。在这个意义上,“精英的”艺术即是指一种不诉诸于消费者的鉴赏或评判,只为艺术家自己而创作的艺术。我们在“精英的”艺术中不会再遇到有关具体趣味的问题,无论这趣味是精英的也好大众的也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为了艺术家的艺术,一种超越趣味的艺术实践。但这样一种超越趣味的艺术能够成为真正的“精英的”艺术吗?或者,换句话说,艺术家真的是精英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因为他们既无权力也无金钱。但在谈到这种为艺术家而创作的艺术时,使用“精英”一词并不是说我们就此认为是艺术家在统治世界。“精英”在这里只不过是说,成为艺术家意味着成为极少数的一群人。由此,“精英的”艺术实际上是一种“少数的”艺术。但在我们今天的社会中,艺术家真的是这样一群极少数的人吗?在我看来并非如此。
在全新的社会和经济环境中,艺术家不应为自己表现出更多对生产而非消费的兴趣而感到羞耻,因为在今天,做一名艺术家意味着属于这个社会的绝大多数,而不再是一个少数群体的成员。相应地,对当代大众图像生产的分析取代了对过去的艺术的分析,正如格林伯格所指出的那样。这恰恰正是当代职业艺术家的工作——他们以大众艺术生产作为探索和展示的对象,而非精英的或大众的艺术消费。
审美态度究其定义而言,是消费者的态度。美学作为一种哲学传统和一类学科,是从艺术消费者——也即理想的艺术观众——的角度来处理和思考问题的。这样的观众期待从艺术中获得所谓的审美体验。至少从康德开始,我们就明白审美体验可以是优美的也可以是崇高的。它可以体现为某种感官的愉悦,但同样也可以体现为某种“反审美”的经验,即由某类作品所引发的不适或挫败之感,这类作品通常缺乏所有能够满足“肯定性”审美期待的性质。审美经验可以是一种乌托邦的视觉经验,引导人类从当下走出,迈入一个由美来主宰的全新社会。或换用不同的表达方式,审美经验通过向我们展示某些东西,或让我们听见此前一直被掩盖或模糊的某种声音,重新塑造了观众的视域,达成感性的再分配。但这同时证明,一个建立在压迫和剥削基础上的社会是不可能提供积极的审美经验的——艺术已被彻底的商业化和商品化,从一开始就已经将任何乌托邦视觉的可能性扼杀在摇篮中。我们已经知道,所有这些貌似冲突的审美经验其实都在同样地提供着审美享受。然而,要获得无论何种审美享受,观众必须接受过审美的教育,而后者正是由他/她所生长和身处的社会及文化环境所决定的。换句话说,审美态度假定了艺术生产对艺术消费的从属身份,因此也假定了艺术理论对社会学的从属身份。
我们今天的世界已基本上变为一个由人工制造的世界,换句话说,它是主要由人类的工作而生产出来的。然而,即使今天所有人都在生产着艺术作品,他们并没有探索、分析和展示自己创造艺术的手段,更不用说这种图像生产和传播所依赖的经济、社会和政治环境了。另一方面,职业性的艺术正在完成这些工作,它为关于当代大众图像生产的批判性研究提供了实现和展示的空间。这正是为什么像这样一类批判性的、分析性的艺术最应该得到支持的原因:如果它得不到支持,所面临的命运将不仅仅是被隐匿或被弃置,而是——正如我在上文所提到的——这样的艺术将根本无法出现。对这类艺术的支持需要在剥离任何有关趣味的概念和审美考虑的基础上加以讨论和实施。若非如此,岌岌可危的将不是艺术的审美性质,而是艺术的技术或者——如果我们愿意这样说——诗意的维度。
作为我们时代的大众生产的首要媒介,互联网及它的诗学可以为上述研究提供一个恰当的例子。互联网总是吸引着一般的观众——有时甚至是严肃的理论家——谈论关于非物质生产、非物质的生产者等话题。确实,对每天端坐在公寓房间、办公室或工作室里,盯着他或她自己的电脑显示器的人们来说,眼前的屏幕不啻于一扇窗口,引他们通往一个虚拟的、非物质的世界,一个由纯粹的,流动的能指所构成的世界。除去因几小时久坐而带来的身体上的疲惫感,使用电脑并没有给人们带来什么实际后果。作为计算机用户,人们全神贯注地独自同媒介进行交流。他们陷入了一种自我遗忘的状态,这种全神贯注以致忘记了自己的身体的经验可以和阅读一本书相类比。但人们同样遗忘了计算机本身的物质性存在,遗忘了连接着计算机的缆线、正在消耗的电量,等等。
然而,当同一台电脑被移入装置的语境中,换句话说,被放置在一个展览空间里,情况就将大不一样。艺术展览拓宽了参观者的关注对象。观众不再仅仅锁定于一台电脑的屏幕,而是在一个接一个的屏幕中穿行,从一件计算机装置走到下一件。观众在展览空间中漫步,传统意义上计算机用户的隔绝状态在这里荡然无存。同样,一个利用网络和其他数字媒体技术的展览能够将媒体的物质性的一面加以展现:其硬件构成,以及其他物质性的组成要素。借此,所有这些进入观众视野的机械将原先所谓数字领域仅局限于显示器空间的幻觉摧毁殆尽。
一个标准意义上的展览带给观众的是完全个人化的经验,让观众在展出的艺术作品前独自面对和沉思。参观者从一件作品走到下一件,在这其中忘记了作为整体的展览空间,以及他或她所占据的位置。艺术装置则与此相反。由于装置所生产的空间是整体性和统一性的,它所建立的是一个包括所有观众的共同体。装置的真正观众并不是单独的个体,而是参观者的集体。这种艺术空间只能被作为一个庞大集体的观众所感知——或者说诸众(amultitude)——诸众以单个观众的形式成为展览的一部分,反之亦然。籍此,观众发现他/她自己的身体曝露在他人的凝视之下,并由此发现和意识到这个身体的存在。
一个运用和围绕着数字设备来组织的展览呈现了一个社会事件,后者既是物质性的又是非物质的。装置总在拒绝屈从于某种具体的艺术形式,因为后者无法明晰地显示出这件装置所使用的媒介究竟是什么。一切传统的艺术媒介均可被归结为某种具体的物质基础:画布、岩石、或胶片。而装置的媒介的物质基础却是空间本身——当然这并不是说,装置在某种程度上是“非物质”的。恰恰相反,装置是物质性的,因为它首先是空间性的——处于空间之中是具有物质性的首要条件。装置将虚无而中立的公共空间转化为一件艺术作品,并邀请观众将之体验为一个全面的、整体性的艺术作品的空间。这个空间所包含的一切东西都成为了艺术作品的一部分,仅仅因为它们处于这个空间之中。或许可以这样说,装置的实践揭示了存在于我们这个世界中的事物的物质性和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