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美协理事、国家当代艺术研究中心专家委员会委员、《美术》杂志执行主编 / 尚 辉
反映现实并不都意味着客观的再现。这正像现实社会在我们每个人内心产生的反应并不相同一样,对于曾经被现实撞击过并在心理永远落下伤痛的人而言,现实在他的内心也多半会被扭曲,心理的病灶一直会改变他观看事物的正常方式。这种被魔幻了的现实世界,虽非是现实形象的再现,却往往在魔与幻之中曲隐地呈现了他真实的心理状态,幻觉、荒诞、奇异、癔症,都在相当程度上揭示了现实社会的丑恶与残酷。当戴都都用奇异与荒诞的形象去追摹他心理的幻象时,他也改变了人们对于东北坚实厚重的具象写实油画的总体印象,成为中国现代艺术坚定的探索者。
当代中国油画的主流无疑是古典写实与具象写实。不论是向欧洲古典写实回归,还是向当代观念写实的探索,当下中国式的审美都有着浓厚的观赏写实绘画的情结,这和中国传统绘画一直崇尚的写意性大异其趣。此种现象,或许揭示出当下中国的人文情愫偏向一种理性的、物化的、消费主义的审美特征。其实,中国传统大写意绘画在当下也遭遇相同的命运,那种感性的、极具精神性的、不得不释放排解的、将灵与肉毁灭给人看的艺术几成绝响。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不是一个文学兴盛的时代,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诗人。物质的崇拜已逐渐消解了精神的需求,诉诸视觉,便是精巧细微的、工具理性的、优雅漂亮的审美特征成为艺术流行的风尚。因各种缘由,现代主义艺术始终没有在中国站稳脚跟,中国民众甚至于不知如何欣赏那种探索精神表现与心灵透视的艺术。但是,即使在物质化的社会,总有灵魂的呐喊。当网络社会实现了个体独立的时候,我们每个人也不得不追问什么是自我、精神栖息何处?现代主义艺术从视觉经验的改变上所进行的心灵探险与精神揭示,依然是人类艺术发展一种重要的人文诉求,中国油画在接续中国传统写意精神的同时,还需要不断探讨其现代性的表现形态与审美价值。
这或许就是戴都都在中国艺术发展始终缺乏对现代主义艺术深入研究的现状所凸显出来的学术意义。这位从“85美术新潮”时期毕业于鲁迅美术学院的青年学子,一直持续发酵他从这个激荡的时代汲取的现代主义艺术养分,尽管当时许多新潮艺术的弄潮儿日后都已改弦更张,他却痴心不改。1989年,他的《梦中的小舟》不仅入选“第七届全国美展”、被中国美术馆收藏,而且画面对于幻觉的表现也暗示了他此后艺术探索的路向。《梦中的小舟》将“我”与大师毕加索安排在同一时空中,大师为“我”划舟,是指引“我”艺术探索的方向,还是引领“我”来到一个幽静的、充满神奇与魔幻的世界?画面尽管荒诞,却给人留下了优美抒情的印象。这幅成名作既暗示了他梦幻的主题,也显示了他对于怪诞视觉经验的追寻。
的确,中外艺术大师经常出现在他的梦境里,并且和当下的“我”发生着某种意义的关联。《上空的达利》描写了始终悬浮在上空的达利对于城市的俯视,这种画面上的心理体验像达利作品那种无处无时不在的幽灵显现一样;《向大师致敬》将达·芬奇、提香、委拉斯贵支、毕加索、齐白石共同设置在一个历史时空中,不同历史氛围的人物仿佛在“我”的梦幻中无声对话。在戴都都看来,这些艺术家都是人类历史进程中伟大的人文主义者,他们与各个时代的政治家、哲学家、科学家等构成了一种意蕴丰富而深刻的对语。在像《与但丁讨论神曲》那样的作品中,他让所有的历史人物都复活在一个无限边缘的时空里。或许,这样的画面复现了传说中的飘荡在我们现世周遭的不死的灵魂,他们生存在另一种时空,却永远在审视、游荡、陪伴着现世的人,由此构成了一种人文宇宙的暗物质。在《托尔斯泰》作品中,作为人文主义者的作家,手中紧握着可以占卜的神鸡,托尔斯泰作为人文主义者的符号也许是人类永远福祉的象征。这些作品无不具有魔幻色彩,但不难解读画家从历史的深度时空中表达的对于艺术的敬仰与艺术对人类历史发展作用的谕旨,由此也揭示了艺术家内心深处那种同一的人文主义情怀。
如果说《梦中的小舟》所呈现的梦幻是充满抒情优美情调的伊甸园,那么,戴都都此后的艺术创作则去掉了这种抒情优美的笔调,并喜爱用刺激性的血红色、悲剧性的深黑色以及忧郁性冷灰色来组构那些荒诞奇异的画面。正是这些过度主观的色彩,改变了人们正常的视觉体验。《托尔斯泰》那暴力式的血红色,或许完全颠覆了文学家的儒雅形象,一种在邪恶面前愤怒癫狂的形象更多揭示了人性另外一面的真实面具。《地久天长》的爱情故事,因为那种极度夸张的血红色,而使人产生一种严肃里的滑稽和戏谑。在我们生活的现实中,不乏这种带有时代印记的戏弄。应该说,血红色是画家梦幻的基调,这种基调是他们这一代人经历“文革”的一种时代痕迹,它原本是严肃的理想主义的色彩象征,但当这种带有极强的那个时代意识形态色彩的色相被夸张地反复移用到消费主义视觉物象时,他的这种当下梦幻也便充满了浓郁的反讽意味。
和那种饱胀的暴力的血红色相反,深黑与冷灰显得苍凉凝重、深沉忧郁,而画家偏偏用这种苦涩表现“青铜时代”。从《青铜时代·把酒论英雄》,到《青铜时代·青春》、《青铜时代·建设》,再到《青铜时代·勇敢颂》,画家既用青铜阴冷的色相织构画面整体的色调,也用“青春”“建设”“勇敢颂”的主题诠释他眼中的“英雄”。但这些画面均非实写,人物的悬浮,场景的拼接,情节的虚构,时空的错置,都使人产生一种超验的心理感受,画面形象的非逻辑性形成了一种神秘的难以言明的文化隐喻。显然,梦幻中的“我”一直栖息在现实的世象里,那里的每一道光束、每一片翎羽、每一种色泽,都是现实碎片的潜意识折射。
除了色相对于现实世界的魔幻与颠覆,戴都都的画面形象无不充满了笔触的表现性。应该说,他从不描述那些幻觉似的形象。他的笔触具有某种破坏性,暴力性的纯色彩刺激是通过笔触非理性的冲击、割划、挥扫、点戳和颤栗实现的。他的创作过程,像在心尖上划过的刀片,仿佛在那心跳的瞬间,将一切剧烈的扭动和致命的伤害都挥舞过去。因而,他的这种表现性也便具有了一种生命的质感,好似那些划过的线条与色彩永远留存了他生命的体温与精神的能量。还应该说,作为上世纪60年代出生的画家,戴都都始终挥之不去那个激情时代的理想主义情结,这让他常常和这个实利的消费主义社会发生错位,他不得不带着人格面具害羞地掩饰着他自己认为的那样一份难堪的窘境。
艺术实际上已经成为他自己的人格面具,他所有的作品都是他心灵原型的现实魔幻。
2013年2月15日于癸巳正月初六于北京22院街艺术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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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波
很多年以后,父亲已经老态龙钟,都都还是把他画成身穿铠甲的魁梧的勇士,而让自己坐在父亲那结实可靠的怀抱里……
都都诺大的画室的一角,有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四岁的都都手握红宝书,身穿小军装,黑亮的眼睛炯炯有神。如火如荼的文革年代将英雄崇拜的情愫深深地烙印在他天真幼小的心灵中,四十多年过后,时代的喧嚣已然静息,而英雄崇拜的情结却迄未泯灭,当然这于都都在父母都是军人的家庭里长大不无关联,更可信的解释应当是他骨子里那刚直坚韧的品格使这种情结保持下来直至延伸进他成年后的整个创作。
从十六年前第一次采访都都,他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惊喜。继《梦中的小舟》被中国美术馆收藏之后,《满江红》、《与但丁讨论神曲》、青铜时代系列的《勇敢颂》、《飞扬的心》、《把酒论英雄》,直至最近获得巨大成功的《向大师致敬》,这些力作每每让人眼前一亮,即日渐扎实地奠定了都都在关东油画界的领袖级地位,又使人们对东北油画创作的实力和前途倍感振奋,充满期待。
如果说《梦中的小舟》表达了刚入画坛的都都面对异彩纷呈的艺术世界的兴奋与饥渴,那么在其后二十几年的创作实践中,我们则实实在在地看到了一个日渐清晰、日臻完善、坚实饱满而且始终如一的主题——英雄主义。
《勇士》在金黄苍劲的色调中,一位古代勇士手持长矛傲骨铮铮骑跨在战马上,雄视狼烟凄厉的战场;《满江红》一片晕红的色调中隐约看到虚幻的岳飞形象,一代忠良的高贵品质和壮怀激烈的英雄气概咄咄逼人;《与但丁讨论神曲》更是集中描绘了古今中外救民于水火、惊天地动鬼神的众多豪杰;《勇敢颂》则像一首伴着坦克隆隆声海浪一样逼向观众的英雄颂歌,战士们龙腾虎跃视死如归……
采访都都的那个下午,阳光照进画室,大小参差层层叠叠的画面漾着一种浑厚的暖意,像都都花了十几分钟精心烹煮的巴西咖啡散出的浓香。与其说是采访,不如说是聊天。都都的创作轨迹也愈加确切和清晰。2005年开始陆续创作的以“青铜时代”命名的系列作品,既标志着他创作的又一个高峰,又标志着他的一种重大的转变。此前的画除了一些即兴的小品(如《有约会的下午》、《激情五月》、《山村日记》),较具规格或重要的创作大多都以勇士、英雄为描绘对象,而青铜时代则开始加入更丰富、更有内涵的题材元素,从《把酒论英雄》里的奥运冠军,到《飞扬的心》里的残疾音乐家舟舟,进而到《向大师致敬》里的艺术家,这种转变让我们看到,在都都的内心里对英雄的内涵的理解更加深层和宽泛,已从较单纯的勇敢、强悍、硕壮,转向于生命的奇迹、创造力和不屈不挠的追求美好事物的勇气和担当。毋庸置疑的是,都都作品里的英雄主题更加丰富、饱满和厚重。
都都的画里看不到所谓这派那派里流行的柔美、抑郁、无病呻吟的做作,甚至病态和扭曲,我们看到更多的是通达、乐观、向上或者思考。纵观其创作,我们看出始终有一种不竭的热情在左右着他,所以他的画色彩很饱满,笔触很有力,画面很洗练,我们似乎能体会出他激情迸发灵感突至时不能自己,往往一气呵成去完成,表达时的辛苦和快感。
著名油画家宋惠民先生就曾这样评价戴都都的创作:“在他的画前你不能平静地走过,因为在他的画上跳跃着最激情的绘画语言。一种灵动、激情、冲动、挚爱而且燃烧起来的语言。”他说,“仿佛人们都要被感化、被烘热。”一位油画鉴赏者说:“每次欣赏都都的画都令我非常激动,从《满江红》、《有约会的下午》、《飞扬的心》到《向大师致敬》,画面生动得让你想手舞足蹈……”被画家高贵山赞为“堪称当代中国油画的最高峰”的《向大师致敬》最明白无误地向我们坦白了都都创作上的真正师承。这幅画里的七位大师,从文艺复兴的三杰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到“画不惊人死不休”的达利、毕加索,再到仙风道骨永不媚俗的齐白石和用几近一生的苦难和精力来表达人性思索和心灵感悟的罗马尼亚大师柯尔尼留·巴巴,无一不是对艺术创作充满激情的巨匠。人类艺术史上无人能及的巨匠米开朗基罗的创作以力量和气势见长,具有一种雄浑壮伟的英雄气概,而巴巴坚持认为“美术是一种只服从内心绝对主观原则的内心创造行动”,奠定他世界级大师地位的作品奔放恣肆,几乎能找到现代艺术所要求的单纯、概括、变形、写意等一切重要手法……了解了这些,我们就不难理解都都作品的令人震撼的风格,更不难理解都都尽管有足够娴熟的造型能力和写实功底(《祈祷》、《中国故事》等),画面却越来越单纯,越来越情绪化。即便是形象比较写实的作品,如《与但丁讨论神曲》和《向大师致敬》等也更多地贯注了现代的元素,时光的交错,笔触的夸张,形象的变形以及力求神似的写意。
都都为他自己的艺术理想和追求坚定而顽强地学习着,成长着。坚持自己的梦想、生活在涌动的激情里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但在物欲横流、道德日渐低迷的冷酷现实里,一个人的才华不是生活奖赏你的唯一评断,甚至不是主要的评断。无处没有会对纯粹的艺术家造成致命伤害的糖衣炮弹,无处没有可以将纯粹的艺术家拽入平庸冷宫的利益陷阱,欲梦想不褪色,激情不泯灭,追求不打折扣何其难矣。其间,画家面对或曾经的迷惑、彷徨、恐惧、内心的挣扎与痛苦,我们应该可以想见。
我想说的是,都都朝着坚定的目标一步步迈近,在生活和创作上不断的去伪存真、升华提纯的过程必然也充满着艰辛和困苦,不啻一次任重道远的漫漫长征——一个人雄心勃勃的长征。可贵可喜的是常常彬彬有礼又时时有棱有角的都都呈现给我们的没有堕落和随俗。
这一点都都也很自信,他知道除了对画的热爱,还有对家庭、对社会、对事业的责任和义务,他认认真真地画画的同时,也努力着认认真真地做丈夫、做父亲、做院长、做朋友,他说生活本身、生命体验本身就蕴含着激发表达的灵感和丰富创作的源泉。
我们欣赏和谈论着他正在创作中的油画《托尔斯泰》,他忽然突发奇想似的举起画笔忘情地涂抹起来。我知道这位文学巨匠同时也是一个斗志昂扬的理想主义者,一个一生都在为梦想而奋斗直至凄苦流落并死在一个小火车站的男人。都都的画面上很写意地让他抱着一只雄冠耸立的大公鸡,眼里迸射出慈爱和不屈。都都说他想画出一种雄性的美和力量。这里雄性象一个标签,被进一步抽象为都都传达英雄主义、生命的征服与勇气的一种介质。
与其说我们期待着他有一天成为大师,不如说我们更欣赏他的雄心,以及雄心迸发在画布上的那种激情,以及那种激情感染到更多的人,使他们像古往今来的英雄那样,更正直地生活,更纯粹地生活,更勇敢地生活,更有梦想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