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赵佶与刚即位的儿子赵桓,大小妃嫔、皇亲国戚、随从、太监、伺女等三千人,被闯入关的敌阵,从奢华的大都会赶至三千公里外半年冰天雪地的荒壤时,已经四十五岁了。本来,在目前正常情况下,也许还可以重新再来,可惜在1127年那是绝无可能之事。因为二十六年来他没有政绩,用人不当,只听得进奉承他的话,就不懂得忠言逆耳之贵。当北方日渐强悍的草原酋长部队打到眼前,他又摊出那种秀才遇见兵的窘态,不知所措。
人家说他兴建的花岗石皇家园林早已花掉半壁江山,而这回则给金人吃掉另一片山河,皇位丢了,脑袋儿还是苟且保住。人人都恨他,没人看好他,史学家对他反感,总结他的皇帝事业所用的形容词早已规律化:荒淫腐朽,骄奢淫逸,平庸无能,昏聩之君。
认识他的时候,小学的历史课还没念到宋朝,因此也未曾见到他的负面形象。只知道家里会写毛笔字的长辈们老是提起他的瘦金体——宋朝皇帝发明的,很瘦很瘦的字,是用大楷笔的笔尖写,而我写字他们都说像画符,怎么学也学不成的。中学的宋史主要还是在刻划泛滥北疆的军事危机,而宋朝廷的迂腐虚弱,是王安石变法,岳飞精忠报国也不能扭转过来的国运,阻挡不了的历史巨轮,这就是重文轻武的下场。我还真感到惆怅——咦,那位写瘦金体的皇帝呢?硬将岳飞调回朝廷的该不是他吧!
很久的后来,终于在故宫看到徽宗亲笔写的字画的画。书法学者常认为字是个人性格涵养的表露,那么眼前这片字体,虽然细瘦但绝对骨架充实,工整却带有一点险劲,稳重里又有快捷之速,似乎在反问观者:“我像个昏了头的庸汉吗?”
念了一点艺术史心里好受些,因为艺史学者象征性地继承正史对徽宗的批判后,便会大谈特谈徽宗的艺术造诣,他兴办的宫廷画院、书法专科学院,以及他为皇家美术馆收藏编篡的宣和图录。还有学者很看重这个皇帝想通过书法艺术来教育民众的理想,他懂得outreach,特地在学校庙宇等公共场所立《大观圣作碑》来宣布新的教育制度和准则,这么一来他那综合了魏晋李唐书法精华的瘦金体就有更多人可以学到,而得以发扬。再细看,徽宗的字真有“撇如匕首,捺如切刀”的武气,他生活那么糜烂,哪来这股阳刚?是不是“笔比剑强”(Penismightierthansword)的体现?可惜他本来就不是英明的国家领导,也许换个时代他是个很出色的美术馆馆长。
他让金帝国的将军活逮放逐到冻冰冰的东北大荒野之后,就好像没有写字作画的资源和精力。那时汴梁太平了好久,已经是“垂髫之童,但习鼓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东京梦华录》)。连京城里老百姓也忘却了战火的可怕,养尊处优惯了的皇帝更无法适应东北严冬和荒凉,更何况金人并没留下生路,史学家说徽宗死于八年来的饥寒交迫及身心折磨。字不写了,画不画了,倒是有一两首诗词也许是这个末期的作品,其中一首描述了他在黑龙江和松花江之间一所破烂房子或地窖子里的潦倒:“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在北题壁》)不知这是否是后人以为佶、桓父子“坐井观天”的惨境?他排行十一,本来不该轮他当皇帝的,末代的皇帝都是如此。幸好两岸故宫还留着中华民族老祖宗的笔迹丹青,让人细嚼失败背后的一点美好。
伟大的成功的成吉思汗除了那幅把他画得挺斯文的肖像,连双与他历经百战的臭军靴都忘了留下来。他不识字,我们无法了解他的内心世界,靠史学家为他塑造成四肢发达的历史猛男。如果真有这么一本书,书名会不会是《秀才复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