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不惮冗烦,举了一些《春秋》、《左传》与殷墟甲骨文能够相互对照研究的例子,目的在于抛砖引玉,希望今后学者研治《春秋》时能够重视、参考出土文献,特别是要多利用甲骨文材料。另一方面,甲骨学者虽然在论著中经常征引先秦经典,但对于《春秋》与殷墟卜辞笔法的相似性和二者之间的联系,也未暇多想。事实上,《春秋》及训诂其重要字词的《左传》传例,亦有助于甲骨文字的考释和解读。仅以释读战争类卜辞而言,《春秋》中“围”、“执”、“灭”、“取”等记述战争的常用字,及《左传》庄公十一年传例“凡师,敌未陈曰败某师,皆陈曰战,大崩曰败绩,得儁曰克,覆而败之曰取某师,京师败曰王师败绩于某”,均是颇有启示性的线索。
周王室及诸侯任用殷人史官的政策,及其导致的《春秋》与殷墟甲骨卜辞笔法的相似性,亦有助于探讨孔子是否修《春秋》的问题。以本文的视角来看,《春秋》记述史事,文笔简洁,渊源有自,显然是世袭其职的鲁太史所书。孔子云“述而不作”,并非虚言。当然,孔子及其弟子在保存、解说、传播《春秋》方面,有很大的贡献,其部分主张和看法,在《左传》中就有所体现。所谓“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的说法是不准确的,《春秋》是历代鲁太史的手笔,反映的只是商周史官的传统记述原则与政治观念,其中大多数思想为孔子接受、欣赏并加以宣扬,故后世有学者遂误以为孔子曾修订《春秋》。过去,杨伯峻等学者已指出《春秋》为鲁太史所作,现在再补充殷墟甲骨文的证据,大概可以平息孔子是否修过《春秋》的争议。
商周以来的史官传统也有裨于思考诸子是否出于王官的问题。春秋是先秦历史上一个重要的转折时期,为商周以来贵族社会的尾声。王室衰微、贵族没落,导致传统政治格局发生上陵下替的巨大改变,士人逐渐崛起,成为创造、传播思想文化的主体,开启了战国时期百家争鸣的局面。但追本溯源,在殷代与西周,文字、历法、礼仪主要掌握在以史官为核心的祝宗卜史阶层,诗歌、乐舞也主要是贵族来学习和欣赏,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春秋。至春秋末年,随着一些诸侯公室及卿大夫家族相继倾覆,史官离散,贵族子弟降在皂隶,遂将典籍、知识传播到民间,促进了士人阶层文化的提升。因此讨论诸子是否出于王官问题,不必拘泥于辨析某家出于某官的细节,而应考虑王室、公室乃至卿大夫家族衰微,社会上下流动,形成文化逐步下移的历史大背景。殷代以来史官群体在知识文化方面的世代传承和积累,可以说为春秋末年至战国时代诸子思想提供了生长和繁荣的沃土。从这个角度看,不能简单否认诸子出于王官的说法。
最后要说的是,《春秋》虽然反映了商周史官的传统笔法,但也有不同于殷代、西周史官的记述方式。如《春秋》记事,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四季),以时系年,既不同于殷墟卜辞中记录年、月、日三要素的方法,也不同于西周金文中记录年、月、月相、日四要素的方法,很可能是春秋史官的发明。故今后研究《春秋》,除了考察与殷卜辞、殷周金文的相似性外,也应发现其不同之处,探讨其间为何存在差异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