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易《明湖秋水(烟柳柴门)图卷》(局部)
需要引起注意的是,前述王福厂先生援引黄易题画诗命名的《明湖秋水图》,在黄易的《秋盦遗稿》之《秋盦诗草》中,却以结合画面意境形式,被明确定名为《烟柳柴门图》;可问题是柴门、院落倒于画面上尚能一一检视而观赏得到,但“烟村柳岸”,尤其“柳岸”之说未免差强人意,根本无从依据垂柳树叶加以甄别、辨认。那么,这一名称究竟是后来黄易本身又作了改订呢?还是其子女编辑《秋盦遗稿》之《秋盦诗草》时,在以大明湖所属济南城“家家泉水,户户垂杨”景观强化诗情画意使然呢?
此外,纵览黄易传世绘画如访碑图等大多数山水画作品,乃至以上《黄叶秋林图册》绘画风格多为墨笔山水;惟独本《明湖秋水图卷》以设色为之,且绘画和书法艺术特点跟其习见面目迥异。难怪有学者怀疑这是一卷后世对黄易原作的临摹本,因邯郸学步,东施效颦和依样画瓢不到位迹象显露,几一览无遗;因而或许把黄易原先表现大明湖畔极有韵致的丝丝垂柳,都没有传情达意地描绘清楚,以致于人们观其大概,不得要领并难以接受了。
关于《明湖秋水图卷》到底是否黄易真迹,由于目前尚无确凿证据加以颠覆推翻,姑且容我们搁置争议,将它视为一个存疑待考并需要审慎对待的再研究议题。因为该图题识内容在《秋盦遗稿》基本有案可查,说明相关本事还是值得承认确有其事的,因而可以史料对待而不可等闲视之。特别是诗画卷原迹紧接题画诗后一组跟画面没有实质性联系的黄易自作诗内容,与其《秋盦遗稿》之《秋盦诗草》著录大体吻合。像《吴门夜雨》两首、《得月楼作》五首、《养花楼作》八首、《除夜归自黄河,和姜白石〈除夜自石湖归苕溪〉韵》七首共廿二首皆然,两者文本无一字不合;所以,上海博物馆书画研究部已故资深专家夏玉琛先生介绍该件作品就认为系“黄易的惬意之作”。
从《除夜归自黄河,和姜白石〈除夜自石湖归苕溪〉韵》诗题可以发现,黄易非常喜爱南宋文人词重要作家姜夔诗词,因而除了步其韵脚作诗外,在《秋盦遗稿》之《秋盦诗草》中,还不乏把姜夔故事应用到自家诗文中去的案例。譬如《铁生此画风致嫣然而骨格秀挺,寄呈晴村大人,必邀赏爱也。谨题一绝附正》的“正似鄱阳姜白石,新词曾到石湖家”;《韦晴帆纳姬而贫,诗以调之》的:“疏影暗香姜白石,晓风残月柳耆卿(北宋词人柳永)。”等等,略见一斑。另外,《得月楼作》第一首诗有“旧时月色徵新句,也似姜夔访石湖”句,而在《除夜归自黄河,和姜白石〈除夜自石湖归苕溪〉韵》第六首中,黄易又一次重复运用了遣词造句几乎完全雷同句式的“徵声授简记欢娱,也似姜夔访石湖。前度风情难再得,空萦春梦绕姑苏。”甚至在《过寺前,玉生来舟,见图,戏作“玉”字,寄兰舫,颇具八分体势。姜〈孤雁〉词云:“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兰舫得萧娘一絚,正不知一日几回肠也,更书二十八字于后》诗题中,还发生了他将南宋词人张炎的《解联环·孤雁》词,张冠李戴误作之前姜夔名句之举,由此足见黄易对姜夔词的痴迷程度不浅。
最后拟作索隐和延伸探赜的,是见诸黄易诗画卷原迹《得月楼作》诗第四首:“钜公三五此楼过,剪雪裁冰赋绮罗。翠袖不忘微省客,馆名应号小鸥波。”在其中的“翠袖不忘微省客”句下,《秋盦遗稿》之《秋盦诗草》特别标注作:“谓赵味辛中翰。”
案,赵味辛为籍贯江苏武进,表字亿孙,别号味辛、味辛先生、居士、收庵居士、映川、漫翁、山中人、涒皋賸人,斋堂号作亦有生斋、味辛斋、琬亭、生斋、收庵、荃提室的文学、藏书家赵怀玉(1747—1823)。他于乾隆四十五年(1780)高宗南巡时曾蒙召试,赐举人,授内阁中书;出为山东青州府海防同知,署登州、兖州知府。后父丁忧归,遂不复出。
如前所述,包括《得月楼作》在内的黄易《明湖秋水(烟柳柴门)图》诗画卷后那廿二首诗歌,均系他应唐奕恩请求录书近作;就此,之前引述诗画卷原迹最后黄易“再记”业已说得十分明晰,毋庸笔者再三重复予以赘录了。然而耐人寻味的是,咀嚼其中一些诗作留给读者的感觉,竟然是内容疑似涉及不久前的岁末残冬里,黄易跟同僚在吴门流连迥异于“把卷扪碑”严谨金石学研究的诗酒风流情形。
且看“佳玉歌唇更有情。……妇人肠断眼波横”;“诸君才妙吾深羡,红袖添香正及时”这等诗意呈现风花雪月,醉酒当歌情景,令人不能不浮想联翩。至于《吴门夜雨》诗的“虚负吴阊六日留,残冬衰柳系行舟”、“故人泥我过红楼,怕对红妆是白头”云云,更加深了人们就此及时行乐、宴娱欢歌情景的印象而坚信不疑。事实上,除此书画卷间出人意料几猝不及防的这一束艳体诗作,盘点黄易《秋盦遗稿·秋盦诗草》,也不乏跟友人插科打诨,相互戏谑调侃的“段子诗”。由此不难认定并判断:黄易并非原先人们想象中埋首故纸堆,只识得“黑老虎”;或如行脚僧人般奔走于荒郊野外,古刹残冢,从事枯燥碑拓钻研却不解风情的迂腐儒生那么简单。尤其有待追根究蒂的他那几首《无题》诗,居然写得那么地缠绵悱恻哀艳,极有晚唐惯写情诗或以男女幽情为诗歌题材的著名诗人玉谿生李商隐《无题》诗况味,叫人怎么都摆脱不了这绝对是黄易写给相好伤情诗的念头,这从诗中用典暧昧幅度,不难猜出几分来的。
总之,以上述艳情诗为例证,完全有理由据此确信黄易置身古代温柔乡,实属事出自然而未能免俗。只是有关他涉足风月场所记录,仿佛唯此“世间乐土”吴门仅见;且情体诗流露的情感,总体上风流而不下流,煽情而不露骨;略伤风化却无伤大雅。所以,除见诸书画卷同时,被原封不动著录于其《秋盦遗稿》;也因此,今人毫无必要读黄易诗而掉泪,替小松担忧名誉损害的,因为连他自己都津津乐道,并不忌讳啊。
综上所述,“西泠八家”之一黄易赠济南名士唐奕恩诗画卷本事而外的逸事,无意之中披露了他“把卷扪碑兴不孤”之余,不为人所晓“更于花下倒金壶”(《得月楼作》)的“废都”般别样生活情趣。换言之,它从一个侧面记录、揭示了当年一班文人墨客“翰墨风花并一楼”(《养花楼作》)的真实、鲜活交游、冶游状态。这就研究当时士大夫阶层诗酒风流的生活、行为方式,显然不无重要的认知与参考价值而显得颇为难得,属于黄易书画本体梳理研究而外的意外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