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牧羊(油画) 卡米耶·柯罗
当中国艺术与欧洲艺术碰撞交锋的时候,在国内,人们或欲以西画改良中国画,甚至全盘西化,或欲保守纯粹的中国传统。正当两派激战之际,此时的欧洲人把目光转向了中国艺术,试图从中找到灵感,以复兴西画的表现力。英国著名诗人劳伦斯·宾雍和许多重要的艺术研究者们开始研究、体味中国绘画的特质,这特质亦即我们如今说的“中国画本体语言” 。劳伦斯·宾雍1933年受邀在哈佛大学作《亚洲艺术中的人的精神》讲座,第一讲即是“中国艺术的特质” (The Character of Chinese Art) ,他指出,中国绘画体现了世界文明发展当中一个伟大民族的创造性精神。它蕴含一种欧洲艺术包括文学艺术也已丧失的力量,那就是一种整体的生命力,一种“生活的艺术” (Art of living) 。英国艺术批评家、欧洲现代艺术的倡言人罗杰·弗莱紧随其后,批评欧洲艺术自文艺复兴以来过于强调三维空间的错觉再现,强调雕塑立体感而丧失了绘画应具有的二维平面表现力,丧失了通过二维平面体现出来的绘画生命感和视觉冲击力。因此,罗杰·弗莱提出,欧洲艺术如果要复兴,要恢复它的生命力,必须从中国绘画中汲取表现力。
简单梳理一下中国和欧洲艺术的发展脉络,有助于我们对中西艺术的思考,有助于我们对中国画在世界艺术中的位置的反思,从而使我们更好地发展自身,走向世界。欧洲艺术重视再现,在公元前5世纪的古希腊时期就达到了一个高峰。大家熟知的雕刻《断臂的维纳斯》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之一。中世纪的欧洲艺术偏离了再现性,因而被史学家普遍定义为“黑暗时期”的产物。其实,艺术经常随功能而变化,中世纪艺术出现平面符号化的最重要原因是社会对艺术的要求发生了变化,这时的欧洲艺术主要和宗教紧密联系,由教会主导艺术创作,其主要目的是为了宗教教化服务,让不识字的人通过图像理解《圣经》。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以古希腊雕刻为典范,圣母像之类的作品开始关注人物的个性及其空间关系,如画家乔托开始借助明暗、立体感等手法传达人物神情,刻画个性动态,他由此被誉为“绘画之曙光” 。至15世纪时,如同大家在屏幕上看到的安德烈亚·曼特尼亚的《哀悼基督》一画,画家采用透视、科学解剖等手法塑造人物在空间中的立体感,这种手法一直沿用到19世纪。至此欧洲艺术完善了在二维平面上创造三维空间的错觉,让人感到作品像相机拍出来一样“写实” 。也正是这种错觉效果引发了我们对中西艺术的误解。
其实,艺术以其有限的媒介无法完全匹配无限丰富的自然对象,因此,世上没有真正写实的作品,都是写意的,无非是程度的问题。任何艺术都受传统、媒介和表现语言的限制,即使画家面对自然写生时,也只能选择其表现语言和媒介所允许之处,如上述夏圭和柯罗作品所示,写实中有写意,写意中有写实。再则,以前的西方艺术家并不知道“写实”的概念,直到19世纪法国画家库尔贝发表《写实主义宣言》时,这个概念才得以流行。中国的“写意”观念的普及也似乎与此相仿。正如中国画的概念是针对西画而提出的,在古代画论中罕见的“写意”概念也是在这个情境中得以强化而对立于“写实”观念的。
西方艺术“写实” ,中国绘画“写意” 。事实上,如果把这种区分极端化,这对于理解艺术并无甚助益。欧洲艺术史的发展不是为了“写实” ,而是因其功能、媒介、表达语言的变化而表达不同的意境,表达人与世界的关系。艺术的生命力和感染力是其核心。这在中国古代画论中称“图真” 。
中国的绘画,在唐宋时期达到了我们今天所说的“写实”高度,即比较真实地描绘自然,应物象形,随类赋彩,这和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理想是一致的。以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为例,细观画面,疏疏落落的墨点笔迹变幻为逼真的山壁树石水流,画中细小的行旅,人和动物形态生动逼真,仿佛能感受到他们的表情,能听到他们的声音……这种真实感不是照相的真实,是绘画语言体现的意境真实。画家创造了中国山水画的三个境界之一即高远境界,在西方美学中,这属于与“优美”相对的“崇高”范畴。中国绘画发展至元代,按照标准的艺术史说法,文人画逐渐占主导地位,使我们感到中国画的观念发生了巨变,“笔墨” 、 “写意”似乎成了中国画的判断标准。不可否认,如以倪瓒为代表的文人画的确更多地强调绘画以外的修养,更加强调笔墨自身的独立表现力,与范宽的作品有所不同。但这不足以成为理由去孤立中国画的核心观念如“笔墨”等。事实上,翻阅古代画论,基本见不到单谈“笔墨”的, “笔墨”合成也是个现代观念,仅指中国绘画媒介本身,并不能充作美学判断标准。历史上的画家如范宽、倪瓒并不会谈论“笔墨”和“写意” ,他们懂得绘画必须通过师古人、师造化、师心而达到“图真”的意境。
这“真”不仅是自然对象之真,也是人类情感之真。 “图真”也好, “逸笔草草”的“写意”也好,只是方式不同的“图真” ,或者说这“图真”也是程度不同的“写意” 。我们必须抛弃笼统的概念束缚,努力走近中西艺术史上的杰作,以开放的胸怀,努力学会欣赏不同的艺术美学品质,汲取其精华,为我之创造所用。
艺无古今、中西之分,唯有品质妍蚩之别。各个民族、各个国家的文化和艺术就像一条条河流,最后都将汇入大海,其间看似各自为流,其实是互相影响、互相贯通的。人类文明的发展正是在比较、交流,甚至冲突中推进的;艺术风格可以各异,但艺术品格则是相通的,这就是王国维说的“无中西也” 。因此,我们若不以理性的态度透彻地研究欧洲绘画,就不能从真正意义上去理解中国画的本体特性,反之亦然。世界艺术总是在这样的互相借鉴、互相刺激中不断发现各自本色特质,不断推陈出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