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寂静回归 宝成的水墨画有强烈的表现效果,但却并非所有人一看就能点头称善的,相反对他画作不经意的细部粗粝感、不事雕琢的幽灵处身空间、呼喇喇如同荆棘柴草般或如棍子般突兀的阴茎,看出去有种种不适,而宝成的表现手法尽管大胆、技法全面、造型与构图突出、思想遥深而灵活,但毕竟在一个更广阔的美术史语境看,这些前卫的手法、思路和开拓性价值都还有艺术家做过,宝成做出的效果未必更好,宝成的力量在于始终从源头关切着人——这有限的存在者!从而走出枯燥文本逻辑的身体冲撞力展示、从种种风格学边缘进行先锋实验水墨、从当下视觉神话原型源头上拯拔自身、做一位以水墨思考的纯粹的思者、打破喧嚣的传播学接受水平面而争取成为活生生的——存在者!如此等等,在这纯粹之思的核心,他似乎是在扮演一个绘画世界的“朕”,图绘他君临万有之精神的大花园,同时召唤而来的,是他瞩意的灵魂深处的深沉悠远的寂静。 当代性学家李银河曾经说过她最喜欢的一句爱侣王小波的诗是,“走在寂静里,走在天上,而阴茎倒挂下来。(《三十而立》)”一个无主句,正如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亦如在海德格尔晚期思想转型意义上的句法转变,继承古朴的日常德语用法并以无主句的大量使用产生自由的诗性语言,从而有效突破形而上学的概念化规约。宝成这批新作中的神魔贤圣造型感愈趋丰富,同时往往都是有阴茎的,越是狂暴的魔神,他越是为其画出一个锋棱毕出而又永远软垂着的阴茎,揭示了魔性的有时而穷,神性的莅临。 而圆点奶奶草间弥生曾经抱怨,“人类之所以有那么多邪恶的事情,只因为他们长有阴茎。”据说正因如此,她才用圆点覆盖、覆盖、覆盖…… 但人类需要的首先不是覆盖,而是面对其存有的事实并揭示其实在的正向内在。从尼采“我们杀死了上帝。”我们不得不一遍遍重新回到主体性关照的起点看待“我”“我们”。照康德看来,我们的一切表象经验背后总有一个“我”依附于表象,于是“我思故我在”不再仅仅意味着思维与广延的二元论,而是意味着“先验的我思”。从胡塞尔、海德格尔以来,则对此思入了从存在者导向实体的可能性与不可能性等等,然而“我思”主体的分化、裂行则已不可遏抑地导向后现代思想的种种去中心化思维模式…… 宝成的新画作以其强烈的、使人窒息的个人风格打开了水墨表现、思考的”我思”空间,其中寄寓了他对于雕塑、日本浮世绘等肇端思维的生殖文化、神话感觉原型、当下时代乱相的精神分析式梳理,是对水墨之“思”的全方面转型探索及其纯化,呈现给我们一个庞大浩瀚充满生命意志力的大花园,这里却没有门禁森严,只是一个后现代“去中心化”的,属于我们每一个人的“人类的大花园”。 宝成的水墨画往往构图多变,善用反复积墨渲染,从而做出千姿百态的鬼域幢幢似人兽交征的场域,视觉冲击力使人眼前一亮,他的近期水墨画是他画风、精神形式双重转型的创作,大胆从德国新表现主义、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等汲取了营养,整体气魄宏大、线条流转自如,但在细部又常有铁画银钩、曲折动感的感觉,刻画精细,力求在逸动中给人锚定主体意志的力量感,引人思考我们在这个生存空间日益扁平化的地球村里人类的处境与生命意志力状态,然后我们不禁间瞬间的回眸,又一次发现了自身人与魔交织的本质存在。 虽然宝成的画中常有无尽幽灵们在狂舞着交媾、繁衍,而我们在他的吁求救世之神话式构图与动感的线条中,静穆复静穆,斯如王小波先生在《白银时代》这部小说中第二段中所描述的:“老师说,世界是银子的。然后是一片意味深长的沉默。” 艺术家往往是开启新的感受空间乃至存在范畴的历史创世者,曾经开启的空间乃至意识有可能常常又复归遮蔽、狭隘、机械的状态,这自然引发了艺术家无休无止的反拨,一遍遍重新从被打开的原点再一次的开启,先锋艺术有时候担任的就是这个反复开启的工作,使事物敞亮,一遍遍迎接循环到来的历史曙光。郑宝成无疑熟谙这一反复开启与敞亮的先锋艺术家的技术,也有这样的文化使命感,这使我们不得不以更公允、包容、宏大的眼光看待他极具实验性的创作带来的泥沙俱下的可能。 而如果真的有泥沙俱下的话,那一方面是不可避免,另一方面也是势所当然,正如巴塔耶所说的艺术生命,“要求死亡来摧残它。”在此过程中,我们可以看见精神的坚韧与强大、独立与救赎,反复出没于暗夜而终究凝视着夜与昼切分的光明。宝成图绘的幽灵是精神性的幽灵,幽灵与死亡的共舞似乎是一种悖论,就像死亡还要再死一次一样荒谬,但宝成那墨色堆积、挥洒的死亡意念中召唤而来的,除了神性的莅临之外,也还有严格意义上的魔性经验的扬弃,那种扬弃使得画面欢腾、极乐,或者悲哀、躁乱,给富于传统文化无意识积淀的水墨以一种特殊的表现品质。 那毕竟还是导向寂静的境界。寂静,而又洁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