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人一辈子只在一处呆,那他的画大多仅有一种风貌,即使多学几家,多几种技法,意味也难有太多的变化。当然,如果一个画家才气有限,好不容易弄出一种还有些特点的画法,守一辈子舍不得丢,在今天也十分普遍。但一个画家如果修养丰富,见多识广,走的地方多,接触的人多,见到的绘画类型多,感受也多,他的画要是还只有一种类型,一种模式,那反而会让人觉得诧异。我在读丁杰先生画的时候,就是这种感受。丁杰在中国美协工作,全国的名画家经常见面,加之组织展览,在诸名家那里,在各类型展览上见到的技法风格类型亦多而又多。由于工作的关系,国际国内到处走,见到的各地的风物景致,得到的来自不同现实的独特感受也极多,所以如丁杰这种画家,也只有一两种技法一种统一的风格,那多半不太真诚也不太真实。
其实这是我读丁杰的画后,才产生的上述想法。丁杰的中国画,风格面目真的很多,让人颇为诧异。一般画家能有一种成熟的堪称风格的面目已算不错,哪还能有几种风格?但丁杰的中国画创作中常常能看到多种风格并置,甚至多种题材共存。这种在中国画界不多的现象,引起我对丁杰绘画的思考。
丁杰科班出身。他曾在南师大学国画,这所前身为中央大学且由徐悲鸿主持艺术系主任,后又为傅抱石在国画系任教的南京师范大学,给了丁杰中国画传统的深厚素养。丁杰又曾在中央美院学过国画。南北两所著名院校,给丁杰中国画打下坚实的基础。难怪看到丁杰的水墨山水时,那娴熟的笔墨,潇洒的用笔,丰厚而灵动的用墨,章法上虚实疏密之信手拈来,及整幅水墨絪缊雅致的气韵,都让人顿生平和闲静雅逸超迈之气。仅凭这种水墨高雅之风,丁杰的中国画已可自具一格立足画坛了。
但我接着又发现丁杰似乎对自己颇为成熟的以笔墨讲究为主的水墨山水也并未固守一格。他学黄宾虹却并非像黄宾虹,亦不像其他学黄者那样在积墨上下功夫弄得彼此大同小异。从20世纪90年代起,国画界流行学黄宾虹,弄得天下山水一片黑。其家家宾虹之势,大有清初学元人黄公望那种“家家子久,人人大痴”(黄公望字子久,号大痴道人)的情势。但丁杰学黄宾虹学得很聪明。他没有直接去模仿黄宾虹点子相积积墨深厚的特点,而是在多种浓淡墨点层层迭积之中,强化点子,尤其是最后几遍浓墨点子的用笔清晰肯定。这样,丁杰的山水既有墨色的丰富与深厚,更有用笔的潇洒与灵动。他强化了黄宾虹“笔笔清疏”(黄宾虹自称从小受到的教导,是其笔墨的要害)之笔势与力度,割爱放弃了黄宾虹点子积墨过分熟悉的苍茫与浑朴。丁杰取斋名为“梦笔斋”,其艺术指向是不言而喻的。这样,丁杰学黄而不像黄,习其“笔墨精神”之精髓,而扬弃其笔墨形态之模仿。这可从其《白云风散尽》、《山静不知云出没》、《山高云抱石》等作品中看到这种倾向。
这种对“笔笔清疏”的用笔的强化,更使丁杰的另一部分山水出现有如明清木版插图及《芥子园画谱》中山水那样笔笔清晰肯定的焦墨式用笔。在有如《山静水深幽》及《乐情在水》一类作品中,丁杰直接施以焦墨之短线或墨点,舍去全部的墨法及中间层次的墨色,纯以用笔之疏密虚实、提按顿挫、力度、节奏与旋律而为之。既注意笔之意味,又不放弃造化与境界的塑造,此又为学黄而不似黄,以深入中国艺术之堂奧为要。丁杰以此种观点去作画,甚至创出一种既有焦墨,亦有淡墨,但仍舍弃墨法而全以笔法为之的独特中国画笔墨类型。例如他的《山村变新貌》、《风雪无边》。丁杰在笔墨表现上的类型还很多。例如有以笔为勾勒造型之手段,以重墨渲染而注意留白,以黑白强烈对比为特点(如《借问老翁何处去》);又有以湿墨为主,趁湿勾线打点,点线在清晰朦胧间所谓“夹水夹墨一气混杂点”(石涛)之画法,如《山深云满屋》者;有以重墨写意之笔意勾勒,竟出之以青绿之重设色者,亦让人颇觉意外……
或许因于对纯用笔之节奏韵律的兴趣,丁杰对山水中之节奏与旋律感的表现,构成他的山水画的又一大类型。例如丁杰或有感于如石林或张家界一类自然山水之奇观,而取符号重复排列之节奏。在《黑白石魂》中,丁杰以放射状箭镞般的石头构成一种向四方扩散放射的强悍张力。在《暮色》中,波浪般翻滚起伏的山势,又让人想到山似海海似山的中国山水“排山倒海” 的气势与力量。或许,丁杰的《大地的旋律》是他的此类作品中的佼佼者。如《大地的旋律之一》的梯田,既从现实中来,保留了自然中烟云明灭里成百上千梯田韵律给人的视觉震撼,又以其丰富的笔墨变化和田园诗般的意境打动人心。当然,我也注意到,即使在这种对形式的追求中,丁杰在黄宾虹处体悟到的笔墨精神,仍以其厚重的墨韵与清疏的笔线点子在此类画作中一以贯之。
值得指出的是,丁杰出了画山水外,他还画树画竹。他画竹竹干敦厚圆实,竹叶朴拙厚重,与常规画竹亦不相似。他以秋树入画,淡墨勾干,浓点打苔,赭墨点叶,叶子点得随意潇洒,似梅似花,颇具别趣……
如上所析,丁杰画路的确很多,技法风格乃至题材皆多种多样。这是丁杰异于今天大多数画家甚至大多数有着统一定型风格的名家之处。尽管丁杰多种画路尚在发展变化之中,但这种真诚对待自己不断变幻之感受的作画方式,无疑是真正的艺术态度。在中国古代画史上,技法变幻无穷且面目风格最多的画家数石涛。石涛年轻时有一句话十分著名,即“我自用我法”。这位同样说过“我之为我,自有我在”的画家,晚年说过一段更深刻的更富艺术哲理的反省意味的话:“吾昔时见我用我法四字,心甚喜之……及今番悟之,却又不然。夫茫茫大盖之中,只有一法,得此一法,则无往而非法。而必拘拘然名之为我法,吾不知古人之法是何法,而我法又何法耶?总之,意动则情生,情生则力举,力举则发而为制度文章,其实不过本来之一悟。遂能变化无穷,规模不一。”所谓时过景迁,景随心动。如果艺术就是表达艺术家的心境与感悟,那么,人可以有一生不变的心境么?否则,真该意动情生,情生力举而成变化无穷之制度文章了。南梁刘勰著《文心雕龙》有《通变》专论,上有“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句,亦石涛上述之意。由此观之,丁杰丰富多彩的艺术风貌不是很耐人寻味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