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八怪”中,位“七品官耳”的郑燮郑板桥,平素最喜种植最寻常的青竹野兰,日日精心打理,又善于观察其生长期之变化。故而,兰竹笔墨入其画中,更具鲜活灵动。曾谓:余种兰数十盆,三春告暮,皆有憔悴思归之色。因移植于太湖石,黄石之间,山之阴,石之缝,既已避日,又就燥,对吾堂亦不恶也。来年忽发箭数十,挺而直上,香味坚厚而远。又一年更茂,乃知物亦各有本性。
画家善于细致观察生活,从自家庭院种植的数十盆兰草,与山中兰草生长对比,得出的结论是:“兰本为草,然品性香溢高洁,亦乃文人所好之物。虽置山野荒坳之中,当为君子所珍爱。 而山中之兰,非盆中之兰也。”因而,郑板桥写出的兰草,极具生活的完美性和艺术性。
对于画兰之道,画家颇有自己的心得。乃曰:“画兰之法,三枝五叶;画石之法,丛三聚五。皆起手法, 非为兰竹一道仅仅如此,遂了其生平学问也。古之善画者,大都以造物为师。天之所生,即吾之所画,总需一块元气团结而成。此幅虽属小景,要是山脚下洞穴旁之兰,不是盆中磊石凑栽之兰,谓其气整故尔。”
板桥先生,对于天然造物,自然大美为师。故有“天之所生,即吾之所画也”。认为盆中磊石之景,乃人工所为,不如山坳野兰大美自然。先生画到兴处,乃乎:敢云我画竟无师!这并非先生狂傲,乃“怪”中真性之独然也!实则先生画兰本出有法,一尊天地自然为师,二承古人前贤之法,意郑所南及陈古白笔墨。
板桥对于绘画,立点高迈,从不人云亦云,且师法有道。大涤子石涛的画笔,在当时扬州画坛,“横绝一时”,虽学者如云,然板桥则不以为然,认为再好,但笔墨过纵,与之自不同路。倒是颜、陈笔墨,对自己胃口,能开另种气象。
图1 郑夑《墨竹图》轴,扬州博物馆藏
郑燮这幅《墨竹图》轴(图1) ,纸本水墨,扬州博物馆藏,构图疏密大气,笔致浓淡生动。亦见“疏可跑马,密不容针”之境。先生写竹,皆以水墨为之,凸显自然真气。先生胸积丘壑,兴题长跋曰:“画大幅竹,人以为难,吾以为易。每日只画一竿,至完至足,须五七日。画五七竿,皆离立完好。然后以淡竹、小竹、碎竹经纬其间。或疏、或密、或浓、或淡、或长、或短、或肥、或瘦,随意缓急,便构成大局矣。昔萧相国何造未央宫,先立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太仓;然后以别殿、内殿、寝殿宫室左右;廊庑东西永巷经纬之便尔。千门万户,总是先立其大,则其小者易易耳。一邱一壑之经营,小草小花之渲染,亦有难处;大起造大挥,写亦有易处。要在人之意境何如耳。”板桥先生学识博厚,在一生绘画中,并无自己的专门画论行世。实际上,他的绘画艺术思想,早已流露在他自己的画作笔墨中了。
我们不仅品其画,更从其所题精辟的话语中,得到一种更完美的精神享受。而读其画中题跋,不论文句长短,都十分精辟到位。可以肯定地说,先生每题一跋,都是篇耐人寻味的上好传世妙论。先生以画竹构图之轻重虚实,乃喻营造未央宫之千门万户。倘若画图不闇经营之道,则凌乱无序,无见之大小主次之分,此亦当无显画境之内含矣。先生在画竹中,亦有独见曰:“文与可画竹,胸有成竹;郑板桥画竹,胸无成竹。浓淡疏密,短长肥瘦,随手写去,自尔成局,其神理具足也!藐兹后学,何敢妄拟前贤。然有成竹无成竹,其实只是一个道理。”文同是宋代画竹大家,后世画竹者多从之。而板桥先生也十分敬重前贤,并没有妄拟前贤的意思。只不过认为有的人过于教条,在文字上搞得故弄玄虚。先生最后一句讲得一针见血,“有成竹或无成竹,其实都是一个道理。”而在品赏板桥先生竹图时,认为其是“无成竹中有成竹,无一笔凌乱无序。”板桥又说:“与可画竹,鲁直不画竹,然观其书法,罔非竹也。瘦而腴,秀而拔;欹侧而有准绳,折转而多断续。吾师乎!吾师乎!其吾竹之清癯雅脱乎!书法有行款,竹更要行款;书法有浓淡,竹更要浓淡;书法有疏密,竹更要疏密。此幅奉赠常君酉北,酉北善画不画,而以画之关纽,透入于书。燮又以书之关纽,透入于画。吾两人当相视而笑也。与可、山谷亦当首肯!”这就是我们所讲的书画中,必须要有章法、疏密、浓淡、肥瘦、开合之分,以书入画,以画入书,此当为笔墨间的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