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现时代中国学设计的若不晓得“包豪斯”,那就不是学设计的。我还有另外一句话可以补充,即“学设计理论的如果不知道《考工记》,便算不得学设计理论的”。
看似啰嗦的“车轱辘话”,重点自然要落在“包豪斯”和《考工记》这两个专有名词上。但,仔细琢磨,我们“学设计”以及“学设计理论”的,又到底有多少朋友曾经认真接触过“包豪斯”,详细阅读过《考工记》?前者有德意志语言的障碍,一时尚难顺利跨越;后者有上古经典留存与书写的“陷阱”,非是想当然者可以绕开。包括你、我在内,真正敢自称了解、熟识,甚至是很好地掌握它们的人,眼下又恐怕罕见。
时间退回到清末,纵然囿于难免的局限而无法大量使用考古出土材料,瑞安孙诒让这位公认的、特别是以“朴学”为考辨方法的“经学”最后一位大家,在其《周礼正义》中关于《考工记》的“疏注”里,却已经为现代科学化的研究,撰写出了一份完美的“综述”,并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一次“思想的启蒙”。当然,就文本论,与《考工记》牵涉最大的“公案”则是其太不明朗的“身世”——作于何时,又是谁的手笔?继而还与《周礼》这部历来众说纷纭,在儒家学脉内,甚至是与整个中国文化系统里,地位尤其特殊的专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尽管研究并不深入,但借助现今学界已有的可靠工作,以及反复比照、思考,我还是认同其“绝非一人一时一地所作”、“有些材料属于春秋末期或更早,编者间或引用周制遗文”的提法。更具体地,上述问题的答解首推当代学者闻人军的“战国初年齐国官书”说。另外,闻先生还明确谈到,《记》文在战国开始流传后“对于其他诸侯国,可起参考作用而未必有约束力”,同时它与《墨经》所载录的“与古希腊演绎科学相似”的论述,也代表着“先秦科技结构的两种可能的发展方向”。只是,墨家学派的理论最终被《考工记》“制车”、“铸造”、“兵器护甲”、“礼乐饮射”、“建筑水利”、“制陶”等25个工种所组成的,以齐国为核心的官手工业、家庭小手工业系统所逐步取代了。(参见 闻人军:《考工记译注·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
换言之,尽管“三礼”的“经典”入汉以后逐步成为最紧要的“垄断化”部籍,“精神气质”趋向于“形而上”的运作模式开始对人群产生巨大的控制力。但,这非是说古代没有更深入的、或者更“形而下”的“工艺-设计书写”。即便从严格的“经学”角度展开,在必然的“文本”选择之余,它也需要实际物件的支撑,否则所有“礼法”终将陷入虚无。这,也是步入后世所谓“名物-考据-小学”阶段的关键一环。借此,我们还可以认为,中国的“经典”是集体“有意识”和“无意识”组合下的产物,其起始当然源自日常,但“知识人”(包括工匠)又有对“材料”进行“编辑”的可能和权力,由此也才引发了“雅、俗”等更多复杂的问题。
至于《考工记》的命名,据孙氏言,乃“稽考其事,论而纪识”之意。而“经学史”上成就最突出的“经师”——东汉郑玄——亦叙及,据他所掌握的前代著述与传闻,《考工记》成为《古周礼》所缺失的最后一个部分,即“冬官·司空”章节,是刘汉王朝兴起,于遍访、购求不得的情况下,由还能记忆的“前世”之人(或即一些“儒者”),重新整理并补录定型的。当然,如此登记下来的故事,在两千年左右并不平坦的“礼学”发展历程中,恐怕也仅为比较紧要的版本之一。不过,孙氏取郑氏针对《礼记·少仪》“工依于法,游于说”一句的解释作为开启《考工记》的锁钥,倒因文本的“神秘”而更容易为不少自诩高明的看客所忽视:“法,谓规矩尺寸之数也。说,谓鸿杀(音“晒”,指削减、省、差)之意所宜也”。若再简略些,其“重中之重”,无外乎“法”、“数”两字。
“数”牵连着“大”、“小”的“鸿”与“杀”。它们都触及到具体操持,是造物可视化、可用化等等的真切表现与承载,更是某些“大人”所不乐于掌握、却又会在邪恶的人心和善良的人性之争斗中,淋漓尽致地表露出来的一种“高规格”的“设计”,或“算计”。那么,“礼”的意义和本体,便是要在天花乱坠的“说辞”之上讲“法”、讲“尺”和“寸”的“规矩”。甚至,讲一种为“小人”所抛掷,君子却万般珍惜的,通“圣”的且“合宜”的“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