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朱良志
中国传统艺术在唐宋以来出现一种思想观念:真正的艺术创造,不是追逐时尚潮流,而要与这种潮流保持一定距离。艺术家应是冷静的思考者,而不是追赶热流的弄潮儿。“不作时史”便是在这一过程中凝结的重要观点。
强调“不作时史”的中国艺术,不是否定历史,而是带有突出的反思性特征。就“书写的历史”来说,它要挣脱知识和权威等束缚;就历史现象来说,它更要透过时间过程中呈现的表象,发掘人内在生命的力量。“不作时史”的根本包括两方面:不作历史现象的表面记录者;不作“书写的历史”的复述者。它要通过艺术,在更深层次、更广视域中,发现历史的脉动,从而传递出艺术中本应有的历史感、人生感和宇宙感。
不入时趋
清恽南田从时代角度,谈艺术创造应有的选择。艺术观念中的“时趋”说法,说的是一种附和世俗的创作倾向。一就时代潮流而言,是时之所尚;一就个人选择而言,是追逐时流。为“时趋”所左右的艺术创造,本质上是目的性追逐,其创作是从属性活动。“时趋”是与“古趣”相对的概念。中国艺术所追求的“古趣”,是历史表相、历史书写背后流淌的永恒精神,那种人之为人的生命趣尚(或者本质属性)。而“时趋”则是对此一精神的背离。
纵观宋元以来文人艺术追求的大方向,有以下几点值得注意。第一,虽然不能从身份上说“文人画”就是“文人”之画,但从历史大势看,文人画的主体是熟稔绘画技法、拥有丰厚学养并具有独立精神追求的群体,基本可以说是“士林”中人,因此,“文人画”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文人之画”。第二,文人画家乃士林中能“作隶家画品”者,具有“隶气”(文人意识常被称为“隶气”)。第三,文人画以追求“天趣”为理想,超迈于人工秩序之外,不趋于时流,在时间和历史书写外,展拓自己的理想天地。艺术本身也是历史书写的一部分,然而真正的艺术必须超越历史书写的特性。“不作时史”弱化传统思想中所具有的强烈目的性观念,去反映“非时间”的生命本相,这带来了艺术面目的深刻变化。宋元以来艺术中的寒林枯木、寒江独钓、独鸟盘空等形式语言都与此思想有关。这种思想在庄子时代即露端倪。
明清以来,艺术论中又以“时史”去取代“画史”概念。“画史”与“时史”二者含义并无多大差别,但明清以来易“画史”为“时史”,注目的中心已从元之前的技巧斟酌转向与时代、社会、历史关系的思考。艺坛人士反“时史”的倾向,就是从“时”切入,来思考艺术的本质。文人艺术推崇“妙合神解”,不是远离时代,远离普通人,而是在超越时代和历史中,更好地呈现人的真实生命感觉。
不落时品
在艺术与时代关系的论述中,明末清初石涛的“笔墨当随时代”影响很大。“笔墨当随时代”,按一般理解,石涛这句话强调艺术创造要顺应时代、追随时代,但这种理解有片面性。综合石涛理论,他强调两点,一是“一代有一代之艺术”,二是“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这两句合在一起,才能见出“笔墨当随时代”的完整意思,即笔墨当追随时代中活生生的人的鲜活感受。这鲜活的感受是艺术创造力的本源,即他所说的“一画”。将石涛的“笔墨当随时代”简单理解为艺术要顺着时代、做时代的吹鼓手、做时代潮流的推波助澜者,是对石涛的绝大误解。
揣摩石涛论画旨意,联系他的《画语录》,我们可以发现,石涛的“笔墨当随时代”,不是随顺这个时代的俗尚,更不是尊崇古法,服从权威话语,而是强调艺术创造要深深扎根时代土壤,随顺这个时代中生活的独立个体的真切感悟。画家不能成为古法、今法的奴隶,必须从真性出发,才会有真正的创造。
石涛“笔墨当随时代”的思想,反映了文人艺术的基本主张,可以两句话概括:人的生命感悟来自时代气息的氤氲,人的真正创造必须超越时代藩篱。
不到人境
中国艺术推崇空山无人之境,尤其在绘画创造中,抽去人的活动场景,略去人的活动过程,如元代以来的山水面目,大都是空山、空林、空亭、无人的山村、空空的院落,透出浓浓的荒寒冷寂气味。这不是个别人的趣味,而几乎是整个文人艺术的基本趣尚。
传统艺术特别注重无人之境的创造。这样的观念直接影响艺术的形式构成。中国艺术推重的“荒寒”境界,其实就是“无人之境”。
艺术是人的创造,为什么要刻意排斥人的活动?这是一种由思想观念推动的艺术现象。
(一)不作人间语 中国艺术的空山无人之境,与突出隐居、突出环境的阒寂没有多大关系,其要义在与十丈红尘隔开。艺术家“不作人间语”,是在超越时间、历史的情境里营构人的存在世界。在艺术中抽离人的活动,是为了更好表现人的存在境遇。
(二)请从天际看 作无人之境,也是为了换一种方式看世界,从凡尘超出,作天际的俯瞰。《易传》强调的“与天地合其德,与四时合其序”的“大人”境界,两汉时“苞括宇宙,总览人物”的“赋家之心”,晋刘伶《酒德颂》中所说的“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的醉意陶然境界,都是这放旷高蹈精神的体现。
中国古代文学艺术家善于透出时间之网,以天际的目光飘瞥苍穹。
(三) 寂寞自太古 无人之境,乃寂寞之境,它超越时空,如聆太古之音。“寂寞”二字,为文人艺术所重,元画中体现得最为突出。恽南田以“寂寞无可奈何之境”概括倪瓒的艺术境界,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是有元一代艺术之追求。这与那个时代压抑的气氛有关,更重要的则是出自文人艺术的超越梦幻,他们要在寂寞的太古之境——这一绝对时空里,铸造神明清远、意态豁然的理想天国。
(四) 无人花自开 北宋以来,文人艺术以“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东坡语)为八字真髓,人们创造寂寞的境界,通过它感受世界的活泼,高扬性灵的腾踔。
中国艺术追求气韵生动,追求生意,追求活泼泼的境界,这是大方向。从时间角度看,它有两种方式:一是时空界内的,即人通过感觉器可以捕捉到的,这是“看世界活”;一是“让世界活”,就是荡涤心灵的遮蔽,让世界敞亮,让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
谱千年之调
最后我们需要思考文人艺术“不作时史”、又如何体现社会责任感的问题。
中国古代文人对“百年人作千年调”有两种不同理解。
第一,只有百年身,人生如此脆弱,却藏着追求永恒的梦想,藏着永世占有的妄念,这样的念想是徒劳的。为一个渺无可能的目的,白白耗费人生不多的资源,是盲动,更是愚昧。
第二,纵然人生短暂,但要做“千年调”——千年之思,超越时间、超越一己功利,追求人类命运的普遍价值。
中国艺术追求“古趣”“天趣”,其实在一定程度上就是超越时空限制,作“千年调”,将人类普遍的生命关怀意识作为艺术追求的根本目的。
文人艺术的荒寒之旅,常为人误解,讥为一己之哀鸣。而恽向认为,以元画为代表的文人艺术所表现出的精神气质,如高柳上的寒蝉,瓦砾间的飞蛩,声虽细,意悠长,以萧瑟冷寒之音,发人深省,觉人所未觉。声在柳上,高视青冥;藏身瓦砾,饮恨沧桑。艺术家超越身己限制,横绝时空之域,唱出生命的清曲。
悲,属于感情;思,属于智慧。在传统文人艺术家看来,好的画,乃至所有好的艺术作品,必须给人生命以启发,而不是机械地导向概念、知识。从生命的感动到引发生存的思考,正是文人艺术想留下的东西。身为百年人,却作千年调,他们的山非山、水非水、花非花、鸟非鸟的创造,使身历百年跌宕的人获得性灵的安慰。
千余年来的中国艺术特别强调对时间、历史的超越,推崇荒寒境界的创造,艺术家的意绪常在寂寞无人世界里徘徊,这是世界艺术史中的独特现象,所体现的不是对人生存环境的疏离,而是恰恰蕴含着对人类真实生命的殷殷关切。对这种传统艺术观念的准确诠释和了解,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中华民族的精神遗产,从而将其转化为当今文化艺术创造和精神营构的有效动能。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文摘》2022年第12期P62—P63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哲学系,摘自《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22年4期,项江涛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