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上周《两幅黄庭坚,真假美猴王》报道了藏于日本有邻馆的清宫旧藏黄庭坚《李白忆旧游诗》草书,在国内出现了“双胞胎”,藏家G先生坦承自己手中持有吴湖帆收藏的《李白忆旧游诗》,并公布了高清大图。近日,围绕这两幅《忆》卷的真伪问题,专家和网友展开了热烈的争论、交锋,哪幅更可能是真迹?记者进行了深入采访。
对吴藏本下断言还为时过早
高清图公开后,很多网友在网上作了对比。八成网友认为,有邻本奔放酣畅,吴藏本略显犹豫绵软,模仿痕迹较浓,有邻本更可能是真迹。但也有网友认为,吴藏本上有众多明清名士题跋,也许古人比我们更能体会黄庭坚之妙,不能轻易否定吴藏本。
记者采访了曾见过吴藏本的南京一位害怕卷入争议漩涡的鉴定专家。他回忆说:“初见吴藏本我有点吃惊,黄庭坚的真迹和影印本我见过不少,但像这样用淡墨书写的却是第一次见,与有邻本的浓墨完全不同。一般来说,书家在消遣或练字等非正式场合,才会用淡墨。淡墨的笔法更清晰,如果哪一笔写得不满意,一描就会留下痕迹,相应的作伪难度较大。此外,吴藏本的字体不像有邻本那么挺拔,跟黄庭坚常见的风格有所不同,但笔意笔性仍然很像黄庭坚,现在就断其真伪为时太早。”
两幅《忆》卷,都有沈周题跋,这位专家认为,吴藏本的文字更自信果断,而有邻本的文字则略显小心拘谨,他认为吴藏本的沈周题跋更像真迹。此外,明代萧文明、东方启明,清代刘墉、翁方纲、成亲王、梁章钜等人的题跋也比较可信。其中梁章钜还两次题跋,认为“恃前后诸名手题词可断为原本真迹”。
他告诉记者,在古代纸张上写字画画冒充古董,是作伪的常用手段,被称作“旧纸新写”,但因为纸张保存久了,纸内明矾会出现“风矾”现象,造成纸张像打过蜡一样不吃墨,留下作伪的蛛丝马迹。而有邻本恰似出现了不吃墨的现象,这究竟是“旧纸新写”还是卷得太紧造成剥落,就需要两个原本对照着进行鉴定。
这位专家表示,目前国内应该没人同时见过这两幅作品,而负责任的鉴定家在没有见到原作前不应下断语。此外,宋代书法存世较少,判断不易,这时更应注重题跋,借古人论述帮助判断。
吴湖帆与谢稚柳谁眼光更准
这件吴湖帆收藏的作品,以前有没有受到过专家的质疑呢?
记者在吴湖帆和谢稚柳的年谱上发现了线索。上世纪50年代,谢稚柳曾鉴定过此卷,认为是赝品,吴湖帆得知后提出了抗议。
这一记载,在谢稚柳的老朋友、上海《文汇报》老报人郑重那里得到了佐证。他在接受记者电话采访时说,谢稚柳曾亲口对他说,吴湖帆请自己在《忆》卷上作题跋,但他认为这是赝品加以拒绝,两人因此而疏远。
藏家G先生出示了一本1981年的《朵云》杂志,内有郑逸梅写的《吴湖帆收藏逸事》,其中写道,吴湖帆据《忆》卷“迢迢访仙城”句,取斋名“迢迢阁”,并请张大千绘“迢迢阁图”,又请制印高手陈巨来刻“迢迢阁”印,可见吴湖帆将之视若珍宝。
吴湖帆和谢稚柳,都是书画和鉴定大家,他们的争议,的确会让非专业人士无所适从。郑重说,唐代怀素《自叙帖》被认为是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镇馆之宝,然而2003年有国人在日本购得《自叙帖》的“双胞胎”残本影印本,台湾傅申教授论证后提出,二者均为摹本,可能并没有《自叙帖》真迹存世,这个观点被越来越多的人认可。
至于《李白忆旧游诗》手卷,从现有资料看,吴湖帆与谢稚柳都没有看过有邻本,要断其真伪,还有待发现更多的证据。
书画鉴定不妨引入科技手段
有邻本是从清宫流出,那么吴藏本又是如何流出吴家,经过什么路径到了私人藏家手中?
记者辗转联系到吴湖帆的孙子吴元京,吴元京表示,全国已经有几十家媒体找他求证此事,均被他婉拒,他明确自己不会就此事接受采访。记者随后联系到了吴家在苏州的同族、供职于北京荣宝拍卖的吴刚。吴刚表示,在历史上,重要的书法、碑帖出现“双胞胎”甚至“多胞胎”并不罕见,吴湖帆珍爱的米芾《多景楼诗》,在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也藏有一份,甚至连题跋和收藏印都几乎一模一样。吴刚说:“对于古代字画,传承有序是非常重要的鉴定标准。这幅作品有明清多位名家题跋,这些题跋应该得到足够的重视,当然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这件作品包括题跋并非作伪或被调包。”
一个是皇家收藏,一个是名家珍藏,吴刚认为,对比和研究这两幅黄庭坚,是一个难得的学术课题。最好的结果,辨明孰真孰伪,最坏的结果,则是证明两幅均非真迹。
吴刚告诉记者,吴湖帆的旧藏,有些捐赠或卖给了国有博物馆,有些在文革期间被抄家没收,有些在文革后又发还亲属,有些就在社会动荡中不知所踪。而这件黄庭坚《李白忆旧游诗》手卷这半个世纪是如何流传的,仍然是个谜。
吴刚建议用科技手段辅助检测。古代修补技术高超,可以使痕迹达到肉眼无法察觉的程度,但却逃不过X光检测;通过光谱分析,还可以对纸张、颜料、墨迹、印章等的年代进行检测。虽然目前书画鉴定仍要靠眼学,但科技检测也许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帮助我们更好地鉴定这两件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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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邻馆与“有邻本”
日本京都有邻馆是家规模并不大的私人博物馆,却在中国收藏界享有极高的声誉,原因就在于该馆收藏的中国文物多且精。近年来,拍卖场上屡创天价的黄庭坚《砥柱铭》、米芾《研山铭》、宋徽宗《珍禽写生图》等重量级藏品,均出自该馆。
那么有邻馆的前世今生究竟是什么样的?记者采访了曾在日本留学工作过8年的南京大学教授张学锋。张教授记得,自己一度每周都坐公交车经过有邻馆,起初很好奇那两栋建筑为什么会有鲜明的中国风格,后来才得知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有邻馆,建筑物上36000片琉璃瓦,均从中国进口,制于清代光绪年间。
有邻馆的名字取自《论语·里仁》“德不孤,必有邻”,其创始人藤井齐成会是位富商。他于清末来到中国,就读于上海东亚同文馆。日本著名学者牧田谛亮曾告诉张学锋,清末民国中国文物大量外流,当时在中国的日本学者,均把收集古籍和字画作为一项重要工作。有邻馆建于1925年,当时就建立了完整的藏品体系,黄庭坚《李白忆旧游诗》很可能当时就已经流入有邻馆。
那么,日本学界如何认识有邻馆这件藏品?张学锋告诉记者,日本的文物等级最高的被称作国宝,如《春秋》《左传》的唐抄本,下面一级被称作“重要文化财”,而黄庭坚《李白忆旧游诗》正是9件“重要文化财”之一。《世界美术大全集》称,黄庭坚晚年好李白诗,常应人之邀将之写成书法作品,这幅作品可能就是这样创作的。在元代,张铎考证出这是黄庭坚作品,明朝时这幅草书被无锡华氏收藏,沈周加以题跋,清朝归于内府,乾隆、嘉庆和宣统珍藏。对于其书法价值,日本学界认为,黄庭坚晚年学张旭、怀素达到出神入化境地,这件作品“格调孤高”,代表了其晚年的最高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