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郭晋(微博)的画,我总能想到《2012》这部电影:高大而健硕的老树,逃上树的动物、鸟类、各色的人群,无助、空洞、被动式的无奈,画面中的那种挣扎、孤独、寞、无法掩盖的惊慌,一切即将复归平静的真实或者非真实,梦幻或者非梦幻,无法确定的张望或者窥视。我不停地问他,为什么你的画里总有宿命的感觉呢?
当郭晋一脸无奈地望着我无法用最便捷的方式告诉我答案时,评论家佟玉洁很轻易地就回答了这个问题。她指着郭晋的画一针见血地说:“这些作品有很深的宗教情结,大悲观的宗教宿命感。艺术在追寻人生的意义之时,对人类生存做深层次的思考,这种思考把人性深处的正面呈现出来。人性中有很多悖论的东西,在郭晋的画里都能看到。貌似不存在,实则可能。在他的作品里你看到与这个世界保持一定的距离又无法摆脱纷扰,呈现出一个孤独的世界,又需要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人性被挤压扭曲,真正的艺术就是在探讨这些。这是最好的当代艺术关于人文在艺术上的表达。郭晋关注的是人类最本质的东西,呈现人性面性的尺度。”
佟玉洁认为,艺术成为一种挑战哲学的命题。
郭晋像大多数父亲一样,有女儿以后,大部分注意力转移到孩子身上,关注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成为快乐的事。他画了大量的儿童作品,并将一些油画作品翻制成铸铁雕塑,很有趣的是,清一色的闭着眼睛低着头,只有《太阳神》是昂头,眼睛微睁,似乎对人生对未来充满希望。而所有的铸铁头像全都锈迹斑斑,反观他的作品,都是斑驳陆离,全无一般油画所追求的那种唯美细腻,而你偏在这般锈迹斑斑的作品里生生地看到美丽和生之灿烂。
我惊异的是那些锈迹斑斓多像城市里一天天的变迁啊,从钟楼一路东行,到处都是这样的景色,午后的阳光强烈而清晰地照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到处都是拆建,生长在这样大环境中的孩子们也好,鸟类也好,还是那些横陈天际的老树,全都沾满了粉尘般灰突突的剥离,阳光灿烂地融合在每个人、植物、动物的身上。
看得出来,他分明是在犀利而尖刻地批判这城市化进程的繁荣背后,高度掩盖下的无奈和虚无,甚至寂寞和孤独。
过去20年里,郭晋将注意力更多地放在小孩、游戏这类题材里,看似充满快乐、幸福的孩子,却在锈迹斑斑的斑驳里扮演不属于自己的角色。为何会有锈迹,因为已经斑驳了的人生。
艺术家的思想在放下画笔的瞬间已经结束了,一切的语言都在画布上,品鉴原本是一次再创造。果然郭晋说,很高兴我这样去理解他的作品。
郭晋生活在火辣的重庆,他的画里,你很轻易即寻找到四川绘画的诗意和美学渊源,看到他强有力的写实功力以及超乎寻常的神秘寓意,那些弗里德里笔下的枯树与废墟给人无尽的想象和思考,并引发对童年或者美好世界的向往,让人产生诧异和兴奋这种大悲剧语境下的激动心情。
比如郭晋的那些乌鸦。
冲天而上的老树上或站或飞的乌鸦,黑压压的没有一点色彩,压抑而又不得不直面的悲壮。乌鸦一直以来被认为是不祥之物,看到它就会倒霉,因此很多人画喜鹊,鲜有人画乌鸦,而郭晋画了很多乌鸦。我以为郭晋的宿命论里必定包含着悲观论,郭晋说其实很偶然,在英国的那段日子,有个朋友说,出门看见一只乌鸦是倒霉,两只乌鸦是幸运,他相信宿命,2009年,画过9幅《乌鸦先生》。他喜欢9这个数字。这组乌鸦系列,巨大的枯树上,有时是一只乌鸦,有时是两只乌鸦。最有趣的是,有一次郭晋看到一棵树张牙舞爪的横在烟灰色的天空,转过去,发现它竟然以一种优美的姿态横陈天际,原来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于是他画了这棵树的两面和不同的乌鸦,他告诉我,在他的画里,试图传递这种可被破解的秘密。
又如郭晋的《入夜》系列。
大面积的枯树、错综复杂的老根、黑漆漆的夜晚,以各种状态挂在树上的动物、精灵、儿童安详而无奈,而在最隐蔽的地方总会在树梢单臂吊着一个貌似随时会掉下来的男子。郭晋说这是他自己,一种不知所措的状态。暗夜里,一切皆是秘密,而一切秘密都有可能被迅速揭开,一束强光的忽然介入立时搅乱一池春水,或者一树宁静,暗夜中一切有形的无形的私密彻底暴露,四散逃开的惊慌、被动那么真实又那么虚幻。我们的人生,一样有如此多的不确定性。
郭晋说,人生随时都会有被惊扰的惊慌和无奈,一些小秘密无论是在暗夜还是在阳光下,都希望和环境和树桠合为一体不被打扰。在这个世界里,时间,一切仿佛不存在,而一切似乎确实真实存在。惊诧过后,一切又将化为平静。
他坦言自己“百年孤独”,所以画里总有深深地无奈和寂寞。被掩盖的灿烂或者被隐藏的美好,或者大面积暗灰色的调子衬托出高大健硕的老树,那些树仿佛是拯救这一切的力量,总是高高大大地横陈天际,与天堂直接相对,与梦想仿佛一步之遥。
彭德认为:“郭晋的灰色调子浮现出怀旧情绪和伤感的情怀,唤起人们对人生、对教育、对文明的思考。在艳俗油画泛滥的艺术界,郭晋的减色绘画,树起了背离时尚的旗帜。”
说了这么多,我记得最真切的依然是评论家皮力说的,其实没有什么力量能形容看到郭晋绘画时的感觉。想起他说的法国诗人庞德的诗句“这几张脸在人群中幻境般闪现,湿漉漉的黑树枝上花瓣数点”。那些树,以及那些树张扬的力量,在我的脑海中久久不去,是任何一个季节和角度都不能取代的美丽,一种寂寥的美丽。
采访者:艺树(以下简称“树”)
受访者:郭晋(以下简称“郭”)
树:作为上世纪60年代生人,您的人生中经历了种种变迁,这种经历在您的作品里是否也留下了特殊的印记?
郭:很难想象在知天命之年,曾经的认知都纷纷变成谎言的时候,那种无奈和荒诞感,油然而生。现在我差不多会怀疑所有的东西。这种改变就是从以为知道到知道,再到也许知道……很穿越!
树:人生中途的回望,也许不仅仅是梳理过去和自我安慰,也许更重要的是引发一代人对未来人生道路的思索,您的作品是否也暗含这样的思考意义?
郭:我希望我能引发一代人对未来人生的思考,起码我能呈现我的状态给他们参照,无论多荒诞,明白我们还活着。
树:重庆在我的印象里是个火辣的城市,没想到在您的画面里更多的是反映冰冷的铁块,锈迹斑斑的腐蚀,您一再强调宿命,请问这是一个象征还是一个现实?
郭:我感觉这同地域没直接关系。当人在巨大的现实面前无能为力的时候,能做的乐观选项之一就是宿命;西西弗斯不推巨石上山,难道还有其他事情能让他忘却?意义就在于他仍然在推。所以它既是现实也是理想!
树:有人说,60后是集体实现和个体实现的矛盾体,既有幼年时养成的理想主义情结,又有青年时期接受的西方自由主义理念,您的《乌鸦先生》得益于英国时的那段经历,可以重点谈谈吗?
郭:《乌鸦先生》其实描写的是我自己,当朋友对我讲述这无聊的习俗时,我就知道我就是那只孤独的乌鸦先生。因为它符合我当时的心态,所以我企图把个人的孤独感引入到更深刻的文化和历史的范围中。
树:在您的作品中,常常看到一个男子吊在树梢,彷徨无措的样子,请问这是您的自我宿命的描述吗?为什么会这样?
郭:那个人是我!危机,命悬一旦,同时也享受那一刻!
树:中国当代艺术在近几年遭到很多质疑,其核心问题集中在“当代性”上,请问您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郭:以前在创作时老会担心自己作品的定位问题,是否“当代”?其实我用了许多时间去明白艺术家给自己划定区域无助于创作,艺术不是只争朝夕的事情,也不是标新立异地应用新材料或新技术那么简单,重点仍然是应用艺术家自身的文化和历史积淀去认识自己和周遭发生的事情,但我这样的话一定仍然不着要点,因为任何企图去预见或总结的尝试都会失去某种合理性,因为这是“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