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李真约见的下午,见他一身黑衫飘进酒店大堂,仙风道骨的模样跟周遭颇有距离感。但及至坐下,跟这位自嘲为“艺术中的重工业从业者”聊天,笑谈间他的一些有力度有角度的回答,令我顿生认同感和亲切感。于是,轻盈中的力量浮现出来,一半是清癯瘦削的李真本人给予我的观感,另一半则来自他手下那些貌似气感充沛的作品。
一切始于佛像雕刻
七八岁时在课堂上捏到毛笔的李真,惊喜并且爱不释手地开始到处涂鸦,居然就由此爱上画画。后来选了美工科,接触的倒是当代艺术。他的恋爱、成家、生子,早早发生,“我用了十年去努力工作赚钱养家,做的不一定是自己内心想做的,但对家人的责任是应当尽到的。”
幼时就跟随父母去佛寺的李真,对台湾的各类宗教活动并不陌生。李真坦言“台湾在文化资产上有点薄弱,但宗教信仰是很活跃的。假如没有宗教活动,几乎就不可能跟我的创作产生连接,所以艺术的创作是离不开生活环境的。”这个理论必须同意,无数例证都曾表明,艺术家的创作内容跟他的养成环境有着因果关系。
后来李真结识一个正准备要去出家修行的朋友,看到他雕的人体觉得很棒,“问我为什么不去雕佛像,还给我一个机会去做个小佛堂的项目。”于是李真正式接手佛像雕塑,但发现这是比人体雕塑更为艰难的创作,因为完全没有具体依据、没有标准。结果就是大量的学习,去故宫、去博物馆逛,去钻研佛学,去看道家书籍,去国外到处看……“那时我27岁吧,之后大概花了八年去接触这一块。”而在此过程中,李真的内心发生许多变化,包括对生命的看法也在渐渐改变。
“越来越发现传统真的深奥,在这之中我也会感觉到技不如古人,再加上内心里面有种所谓的艺术家的特质吧,就想要跳脱原来的面貌。传统佛像是靠技巧和美感,你可能不需要自己的感情,而这跟我的创作有矛盾,因为我不是活在传统里,而是活在当下,所以我就想用这个时代的方式去表现。”源自传统,再走出传统,李真用了八年的时间。
转变发生在1997至1998年间。1998年,李真深爱的父亲故去,给予他巨大打击的同时,或许亦令他更深地去思索人生。“在这之前我觉得自己的东西很传统,但跟历史又有很大的差距,所以完全不敢办展览。”之后,李真考虑在创作中融入一些虚无的元素,希望作品更有能量更有动力,但外面看起来很平静。“要让它有气的感觉,因为能量跟气的东西是虚无的,但是我想让它有点重量感,所以选择黑色。”根据他自身的经验,人在打坐时闭上双眼后世界便一片漆黑,但并不觉得那种黑色是过于沉重的;而睁开眼后,黑色的物质却往往很重。“想要让黑里面有一种轻的感觉,我就通过线条加一些东西进去。这种风格形成以后,才觉得自己有现代性了,找到感觉了。”
1999年,李真在台北国际艺博会上举办了人生的第一次个展《虚空中的能量》,自我评价是“还算成功”。由此,他真正地出发了。
作品进化论
2000年后,有西方画廊找上李真,说希望把他的作品带去全世界。“我当时很清楚自己要的是舞台,很想将自己的作品撒到全世界与大家分享。所以他们能够带出去,那是好事,我就答应了。”基本上,那几年李真作品的买家几乎全部在西方,但那家画廊比较倾向于销售本身,而不太重视对艺术家的学术推广与策展,“渐渐地,合作就停掉了。一直到2004年左右,我碰到现在的经纪人——亚洲艺术中心,然后我们一直合作到现在!”
李真很赞赏他的经纪机构亚洲艺术中心的品质,在他眼中,这是一家敢于冒险、敢于开创的画廊。“我的愿望是把作品洒在全世界。而经纪人一直都在很努力地实现我的愿望。”目前,李真作品的买家来自20多个不同国家,展览也在各国各地举办。“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一路走来我很感动。我不是明星那样能靠自己表演,也不会应酬来维持各路关系,却还有那么多人支持我。我觉得是作品帮我找到那么多贵人,也很幸运地遇到了我的经纪人。当然,艺术家的本分是做好作品,画廊有它自己的操作,那部分是经纪人负责的事情了。”
近五六年来,李真的重要个展随着他不停歇的深入思考与创作,逐一上演。2007年,他受邀参加第52届意大利威尼斯双年展,成为首位以个人名义受邀举办个展的华人艺术家;2008年,他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寻找精神的空间》个展;同年10月,在798的亚洲艺术中心举办的全新大型雕塑《神魄》个展中,李真创作的体量巨大的塑像将中国流传千年的神话、五行等,以现代语汇重新诠释,针对目前世界的不安定、天灾人祸的频繁来探讨“神”存在对人的意义。2009年《李真:身体‧精神‧灵魂》则受邀在新加坡美术馆展出。
2011年11月,李真在台北地标“中正纪念堂”举办《大气——李真台湾大型雕塑首展》,22件大型雕塑屹立在巨大的广场上,成就全亚洲最大规模的户外雕塑展。因为选址关系,展方克服了很多困难,方才可以达成如此规模与效应的一场个展。
2012年适逢美国西雅图弗莱伊美术馆60周年,李真受邀举办《造化之‘不生不灭’:千岁与草民》李真个展,由弗莱伊馆长Jo-AnneBirnieDanzker亲自策展。早在08年,Danzker馆长在亚洲艺术中心的“沉积•新东方精神”联展上结识李真,之后对他的作品一直念念不忘、非常欣赏。两年后Danzker女士又碰到李真,跟他邀请说“李真,你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到我的美术馆去展览!”李真欣然答应邀约:“那我们就来展那个‘不生不灭’吧,这是我一直想展出的。”
没想到,那次原定为期50天的展览居然由于参观人数太多而延长一周,这在弗莱伊美术馆还是头一遭!看来,“千岁”与“草民”的土壤并非只有在东方——甚至有美国媒体人在新闻会上提问:“这个千岁与草民是否有影射占领华尔街运动的意思?”李真承认“‘不生不灭’确实牵涉到人性的问题,但面对社会我不喜欢强烈的批判,而习惯用一种微妙的、隐喻的方式去表达。”美国重要艺评家Nancy Worssam看了《不生不灭》展后,评述中写道“李真的作品惊为天人,每一件都是经典之作。”
最近,他又在忙于创作最新系列《凡夫》。“我自己好像有两个世界,一个是不真实的,完全属于自己,有点个人精神,像信仰一样;另外一个就是真实的我,包括我看到的世界、人、社会性的问题。现在做的‘凡夫’系列,我觉得很重要。我一直有一个疑问,因为看到所有的事件都说明世界在不断地重复,包括政治、社会、人跟人的相处,所以‘凡夫’系列就抛一个主题出来——‘人性到底进化了没有?’我想回归到人性、心性的本能,从最基本的问题去探讨,所以它引发出来的会更多。”
《凡夫》系列的首次面世,可能是在明年5月份的北京798亚洲艺术中心。“因为它场地够大。基本上做了30件作品,但最后会展出12到15件吧。想想自己都快50岁了,再不展的话,恐怕以后对这些社会现象都懒得思考了,不会生气了。”但现在,李真还是满脑子的灵感,“我觉得有太多做不完的事情,比如说‘凡夫’做完了之后,还有两个系列在等着我,总是感觉生命太短了,想法太多了。”
问了一些工作习惯,想以此熟悉每个艺术家的不同性格。李真在上海及台中比较郊区的地方闭门创作,因为那里安静。助手是有的,但只管传土、堆土之类,塑形都是他本人来做,“因为作品一定是我想要的那种感觉,他们帮不了我,我喜欢无中生有,喜欢创造。”他也非常重视展览中作品的呈现方式,开展前事必躬亲,空间、比例、灯光,样样在意,要求高到连弗莱伊美术馆的美国同事都啧啧称道。
不同时期不同概念的作品,李真的材料运用也颇有特色。“我认为材料对于艺术家来说是借用。我还是坚持说自己是雕塑家,不是什么所谓前卫的媒材艺术家——我只让材料来丰富我的雕塑,让不同的材料赋予雕塑更大的力量,所以材料只是一个附属的媒介物。”中国美术馆馆长范迪安亦赞美李真“是对雕塑材料有高度敏感并且特别善于运用材料语言的艺术家,所选用的材料都十分单纯,色泽也特别统一。通过对材料的选择与处理,他使雕塑的材料变成了精神的语言。”
市场回响中反思
严谨的创作态度,不但使李真作品受到美术馆及学术界的肯定,其作品价值自然地在市场上反映出来。目前李真作品最高的拍卖价格,是佳士得2009年秋拍《无忧国土》,拍出238万元人民币的价格,创下艺术家个人单件作品拍卖纪录,其它作品价格在艺术市场上也稳定成长。在法国最大的艺术价格网站ArtPrice发布的2009/2010国际当代艺术市场年度报告中,特别分析了雕塑类别的市场表现,李真名列世界15大重要雕塑家之一,在2009/2010年度雕塑类作品的拍卖总成交额排名世界第6,在不分类别的当代艺术家排名中,则排名第53。
透过李真的经纪公司亚洲艺术中心,我们得知,除了中国,李真作品的藏家还散布在其它二三十个国家,如美国、法国、意大利、英国、新加坡、香港等皆有艺术机构及企业收藏。他的作品仿佛盖上“东方精神”的印戳,一看即知源于中国文化,但仍有那么多不同渊源的人们爱上那份由他的作品带来的宁静安详的慰问。不少外国藏家夸赞作品“这种质感只有东方人才能做得出来。”李真亦认同那种“虚气”的感觉必须要用手工去做,投入精力不可小觑。
李真个展之后,其中很多大型作品被保存到仓库。大型雕塑一来需要艺术家许多的创作时间,二来如何呈现也是非常关键。“这点还是要感谢我唯一的经纪机构的支持。他们的策略不是光考虑利益,而是兼顾艺术家的创作生命。”作为李真的经纪机构,亚洲艺术中心力求协助艺术家在创作和市场两点间寻找到一个平衡点。
个性鲜明的李真在我眼中绝非“凡夫”,似乎是个略有“洁癖”的艺术家。他透露了自己对作品的小小“设限”——不喜欢在同一城市的公共空间看到两个同一版本的雕塑、不希望去哪里都看到自己作品、不愿意自己作品以不恰当的呈现方式展示哪怕是在最重要的美术馆。“全世界若有顶尖美术馆,以尊重艺术的方式呈现作品,我都愿意捐献!”
“我们不能只看到一个表面的元素或表面的材料,必须要有一些根子的东西去面对被市场高度接受的表现‘东方精神’的艺术家,我们不由得想同李真探讨一番目前艺术圈非常热门的‘回归传统文化’的思潮,因为很多艺术家仍然在寻找新路,不管成功与否。走过这十多年的探索之路,李真诚恳地表示:如今的当代艺术,在未来,即将成为传统。我们所谓的传统曾经是那个时代的当代。重要的是,艺术家应该将文化地域性的生命力,随着时间创造下去。我不算一个道行很高的宗教者,但早期做过很久传统佛教哲学的东西;如果要谈社会,那要对社会有观察有体验。这样作品才不会觉得奇怪,不能为了变而变。当然我们不能要求艺术家什么都会,或者变成哲学家、文学家,但是一定要深入地涉猎、体验、感受。”
不停创作、办展的李真,偶尔也很向往采菊东篱下的悠然境界——“很想住到山里面,就在那边种花种菜当个农人,闲时品茶喝酒。”但活在真实当下,他还是坚持去看去想,“外界的信息很多,无数媒体无数状况,但艺术家最主要还是花时间去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