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屡说,到辅仁首日就认识牟润孙及台静农。台公长启老十岁,牟公也长启老四岁。三人很投契,交往密切。台公雅好书画篆刻,与启老尤多共同语言。
《故都寒鸦图卷》为启老写赠台公。此卷系台公宝爱之物,曾于兵燹丧乱之际,由北平护送入川,在白沙把玩十年,然后在风云变幻之乱局,渡台庋藏又四十余年。直至上个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再由台公哲嗣益坚远涉重洋,保存于波士顿凡廿年,前两年由益坚遗嘱携至香江。
画卷尺幅不大,展卷只二尺,唯墨渖淋漓、气象萧森,自有咫尺千里之势。画面杂草丛生,荒寒树影,更有古城萧瑟,群鸦乱飞。右侧角启老行书自题:“一九三七年七月卅日醉墨寄慨,苑北启功写为伯简(台公)吾兄发笑。”钤“启功之印”白文方印。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日寇开始全面侵华。7月26日攻占廊坊,28日凌晨猛攻北平近郊南苑,29日北平沦陷,30日天津亦失守,同日北平地方维持会成立。而这一边厢,两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落魄文人,一位是失业的天潢贵胄启功,一位是刚被迫离开山东大学的左翼文人台静农,两人都感怀身世,共忧时局,与魏建功一起寻醉。而启老于醉意中挥洒出这幅《故都寒鸦图卷》,赠与台公,大抵彼此都预感到,此夜仿佛是河梁生别,重见无期……
46年后8月某夜,台公醉后检出此一宝绘,怀思挚友,援笔跋云:“余于七七事变前四日由济南到北京,住魏建功家,是月三十日敌军入北京城,与建功、元白悲愤大醉,醉后元白写荒城寒鸦图以寄慨。今四十余年,建功谢世已四年矣。一九八三年八月十八日晚醉后记。静农记于龙坡丈室。”
台公跋文,不足百字,感慨之处,只说:“今四十余年,建功谢世已四年矣。”这真是欲说还休,就很像魏晋文人向子期在《思旧赋》中的表现。老人早是惊弓鸟,他不敢指斥,只自认倒霉,最后倒霉也不认,认了怕得罪人。所以老人的跋文就是如此之平静,平静得没有悲戚、没有嗟叹。姜白石词“人间别久不成悲”,其然,而又岂其然?
回说1937年7月3日,台公离开山东大学到北平,寓魏建功宅,本拟整理鲁迅遗著,但刚巧碰到卢沟桥事变,日军围城,炮声隆隆,鲁迅夫人许广平不克抵平,整理遗稿事遂寝。7月30日台公约启老在魏家饮酒就是告别聚会,会后各奔前程。8月初台公经天津,归芜湖,再举家入川。抗战八年,台公在四川白沙国立女子师范学院任教,熬到抗战胜利,却难以出川回平。1946年10月,应台湾大学之聘渡台,一去40多年,两老就再无机会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