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风且霾时节,到了一趟北京。路上,眼睛不大敢睁,进了常去的一家民营学术书店,还觉酸酸的。揉揉眼,一本看不清什么书名但“弗堂砖墨第一”的那幅《仿唐砖供养人图》却突然跳入了眼帘——这不是我十多年前选作藏书票的那张姚茫父的彩笺吗?拿起一看,果真没错:这本《周作人俞平伯往来通信集》真养眼,连元人陈基“书带晓分云影绿,墨花新发露香浓”的那种雾荫谷般的梦生活都带过来了。于是,不假思索地就把书脊用红蓝两色特种纸包裹印制成的两本《周作人俞平伯往来通信集》都抱了起来,又买了一心要买的《李四光书信简集》及《陈垣来往书信集(增订本)》《朱希祖书信集》,满意而返。
“弗堂”是民国有气节的一代通人姚华(号茫父,贵州贵筑人)的室号,养我眼的这张书面画,是姚茫父在其所作《仿唐砖供养人图》的基础上署了汉隶篆分“砖墨馆藏唐画壁砖”又一室号的彩笺,《周作人俞平伯往来通信集》书面画所用的这张彩笺是周作人于1928年11月23日写给俞平伯的墨札(内文第91页,1928年11月25日,周作人写给俞平伯的书札,所用亦是姚茫父所作仿唐砖人物彩笺)。这张彩笺的出现有着一连串老民国文人的往事可忆,到现在,也算是咏史之叹了。
1917年,河南一古冢被人掏出五块墓壁画像砖及一个捧盘人石刻,流入北京。时任北京政府财政部次长兼盐务署署长的张弧买了三块,姚茫父购得两块,国会众议院副议长陈国祥则买下了那个捧盘人石刻。当时的京城文化圈,对张弧所购之物没见有什么意见发表出来,但对姚茫父用四五百元所购的这两块画像砖却大呼不值,并以陈国祥所购之石刻是魏武墓中的“香姜瓦”来打趣姚茫父走眼(香姜,据说出自太原龙山北齐高欢避暑离宫冰台阁井,好的铜雀砚后来多以北齐高欢时的“香姜瓦”比之)。按说姚茫父所购画像砖并没有超出“百金购一石,千金购一瓦”的行价,但因这二砖下角皆损,字,见者都不识,画,也甚粗率,于是好友陈师曾和胡嗣瑗等人便直叹浪费浪费!姚茫父却不为所动。他是行家也是藏家,当然深知“古砖妙墨从来贵”,可书画一体兼之的古砖却少之又少。他说:“金石与书画分门著录,此砖兼画,遂开著录之例,使金石书画同科。”说完,就把这两块纵约一尺,横正也是一尺为土所掩的隆起画像和方式题榜墨浸入水中。没多久,“田”字形的唐代仕女面部轮廓渐渐清晰,墨书题字也隐然可识。接下来,他就把画像砖上的唐代供养仕女临摹在纸上,感到甚美;而墨书,“用笔正锋直下如金钢杵,非晚近人所能梦见者也”。看着临摹下的唐代仕女,他忽觉唐人所画的仕女面部轮廓与后人的画法是不一样的,最显著的是下颊转折迳作钩乙,于是细考六朝造像及汉画石刻,感到相差不多,笔迹固属粗率而轨迹可寻,始而明白面部轮廓之于古今写人其变迁相关甚大,并概括出:汉画人面常作“斧”字形,即上狭下宽;六朝人面有所变化,如“同”字形;到了唐朝则变化较小,有如“田”字形;宋元时又有渐变,面下少锐,呈“凫卵形”;明代,或变为拱壁状,如唐寅一派,或变小如“豆”形,如仇英一派;及至清代,更变为改琦、费丹旭诸家的如“鸡卵”形,而“斧”面形的人物画,陈洪绶曾取之,“同”字形人物画,张士保曾取之,钩乙和“田”字形的人物画几近绝迹;入民国,一以“鸡卵”形为之。理出中国画史中仕女面部的变化后,姚茫父叹息道:“古法之不可不考,即一艺之细,一部之微,而其得失如此,因于此刻发之,以资夫世之论画者。”
“田”字形的唐仕女像有什么好看呢?这一年,姚茫父画了一张《仿唐砖供养人诗意图》,一张《仿唐砖供养人图》。仕女面部丰腴,亦贵庄重,脸蛋两朵桃花红般的粉妆分外夺目,真古,真雅,也真拙。陈师曾等一般好友看到这两张仿唐砖供养人图后纷纷品题。陈师曾诗云:“蛾眉奇绝内家妆,粉墨凋零想宋唐。好古别开金石例,弗堂双甓费评量。”同乡、同年胡嗣瑗亦题二首,其一曰:“汴雒流传古物多,零金断石尽收罗。前人珍数香姜瓦,可抵双砖画不磨。”其二为:“丰容盛髯内家妆,对影渠侬态万方。周舫画肥谁识取,试摹残甓想中唐。”一片赞扬声中,说姚茫父破画像砖买贵了的议论有所停歇,但又有友人责问他,这仿唐砖人物画能有什么用呢?姚茫父气恼了,说,这是“无用之用!”为坚持自珍和对唐代仕女原貌复原的基本判断,他把所收的这两块唐画砖题之曰:“砖墨”,并把自己的斋名又起了一个,叫“砖墨馆”。这还不够狠,还在所作《仿唐砖供养人图》上的仕女裙摆下方,题写了“弗堂砖墨第一”六个字。
两年之后,即1919年,姚茫父作《题画砖》诗,把收得唐画像砖及其后终开摹古新画风的这段故实,追记于《仿唐砖供养人图》的左端:
古砖妙墨从来贵,一体兼之益见奇。
自喜荒斋擅双美,从今著录费千思。
文章合传原偕谊,题目正名骈与枝。
更速冰川书秀句,纵然残破亦丰姿。
没多久,姚茫父于《仿唐砖供养人图》上再次题诗,主旨仍是说这两块画像砖上保留下的唐画笔墨最为珍贵。《再题画砖》后四句是:“千年论画惜无史,双甓及时尚此模。不信唐贤成上古,薄才苦索费功夫。”在“不信唐贤成上古”句后,他说:“尝谓求缣于隋唐,便如金石之于三代,宋元则秦汉矣。若非砖甓,岂能留遗以存笔墨乎哉!此所以可宝也。”一派如欲恢复唐画人物风,舍此画像砖、舍我其谁的自信。
再一年,姚茫父心情大好,因为他摹仿唐砖人物画所开的一派新画风和独创的颖拓砖墨已得到京师文人圈的广泛承认。1921年秋季,后成为“二战”之后的法国汉学界的带头人、法兰西学院院士戴密微前来姚茫父的居所莲花庵拜访。初到中国治汉学的戴密微这时已能读阮元所编的《学海堂经解》(即《皇清经解》),观看了姚茫父的唐画砖摹本,请教了一番离去,姚茫父即作了《三题画砖》:“欣赏十洲不厌同,重洋千载见唐风。人间墨妙须传遍,许趁秋光属画工。”由他摹写的唐人画终于让洋人见到了什么是大唐的真正画风,喜不自胜的同时姚茫父又考虑,如何才能使这“人间墨妙须传遍”?约在1923、1924年前后,他把《仿唐砖供养人图》绘制成彩笺,交给承销他画作的琉璃厂淳菁阁南纸店用木板水印法制作。淳菁阁的店东名叫张恬,是好友陈师曾的门人,善画花卉,而木板刻工则是技能为一时之最的张启和。也许是水印的妙法,彩笺比早先的那幅仕女图更柔媚,更红艳,更水。所以这张唐仕女彩笺一出,即以姿容丰艳,面部两团红粉、一点红唇,胸如雪,脸如花,“红裙妒杀石榴花”的百美竞呈,大受文人雅士的喜爱。连周作人都使用,足证雅玩妙品和彩笺绝版之誉绝不是虚名。姚茫父逝后,鲁迅、郑振铎编《北京笺谱》时收入姚茫父的唐画砖笺并对其盛赞之事之语,则把姚茫父的彩笺推向大盛,已是文人墨客皆知的事了。
我最早见到的姚茫父《仿唐砖供养人图》彩笺,是他于1925年9月在彩笺左右两端题写的与终生好友陈叔通、周大烈(湖南湘潭人,字印昆)到其京西“别业”的唱和诗。和陈叔通的是《叔通以和印昆过余西庄诗见示次韵奉答》:
经略昔曾问草庐(元吴澄著书曰草庐经略),老来才觉此谋疏。
空言枉用千金骨,小隐犹堪五亩蔬。
为圃教儿知有学,忘山是事览无馀。
贱贫自古儒冠分,寂寞杨云少谤书。
诗中的元人吴澄,曾多次被荐为官,但上任不久即辞去,甘居草庐读书,被后人称为草庐先生;“杨云”系姚茫父的自谓;“谤书”,指攻击别人或揭发别人隐私的文书。姚茫父以吴澄甘居草庐读书事典,言明自己宁可穷死也不为军阀执政府做事的心志。
和周大烈的是《九月八日印昆过京西别业》:
故人清兴发,来作草堂游。
野爨能为黍,寒花亦有秋。
无妨多难日,得放两眉头。
始觉姚山好,平原此一丘(山在庄西数武,土人曰窑疙瘩,因以姚山易之)。
1925年9月8日,是姚茫父五十岁生日。刚刚半百,却已将身后事托付给好友周大烈,似为已有不祥之感。不幸,1926年5月姚茫父就患脑溢血症住进了北京德国医院,虽经曾给孙中山先生医病的德国医学博士克礼大夫精心医治,生命得以延续,但左半身偏瘫,左臂残废。1930年,姚茫父在北平逝世。
还记得早年没买北京图书馆出版社的《周作人俞平伯往来书札影真》的事。书面设计居中的是一个中国古籍书名似的签条,左右影印了“作人”“平伯”两位作者的手书签名。因为没在书面见到姚茫父的彩笺,再加自己又不是研究周作人的专家,最主要的是书价贵得太离谱了——1999年,两千元啊——别说买了,甚至吓得连打开看看的胆子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现在捧在手上的这本《周作人俞平伯往来通信集》,看得出来,确是真心做给普通读者看的。这不只体现在书价的合情合理上,还有随页所注的五百多个注释及附录的《人名索引》等等,而选取周作人用姚茫父唐砖仕女彩笺所写书札为书面画是其最出彩的设计。只有些许可惜,把俞平伯的一通彩笺书札放在了封底。我想,既然是两人的通信集,一面一背,似乎有厚此薄彼之嫌。相比之下,就不如《周作人俞平伯往来书札影真》的书面设计者在这方面考虑得周到。还有,书面那幅姚茫父的唐美人彩笺,太靠近书脊,从视觉效果上看,因唐美人面部左向,让人联想“面壁思过”也不是没有可能;若从中国画的留白传统着眼,这张唐美人的彩笺如果放在书面右手的话,就更可见既巧又美的手笔了。
我们现在恐已无人再能画出姚茫父时代的那些唐人彩笺了,但他当年得唐画像砖后的心得:“古法之不可不考,即一艺之细,一部之微,而其得失如此,因于此刻发之”,则是人人可效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