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时喜欢涂鸦,母亲对我说:“你长大以后,我带你去看我的老师颜文梁校长。”
颜文梁老先生是我国第一代油画家,也是著名的美术教育家。1918年起,在苏州创办全国性美术画赛会,连续二十年。1922年,创办苏州美术学校,任校长,直至1952年大学院系调整后,调任浙江美术学院副院长。曾留学法国国立巴黎美术学校(1928-1931),师从罗昂士。母亲1937年卒业于苏州美术学校。
我长大了,并喜欢上了美术,但“文革”开始了,无缘得瞻颜老。
直到1975年,一次偶然的闲聊,母亲打听到因战乱而阔别三十八年的老师徐京先生,徐老师曾任教于苏州美专,多年来常侍颜老左右,母亲就托徐老师带我去谒见颜老先生。
徐老师带着我来到淮海路的新康花园,颜文梁老先生就住在一幢西班牙式的二层楼房。
没想到,开门的竟然是颜老先生!颜老个子不高,背已略有些驼,脸上有老人斑。我握着他的手,手很柔软,很温暖。我告诉老人:我的母亲是您的学生,我代母亲来看望您。颜老侧着头听着我的话,又将脸转向徐老师。徐老师告诉我:颜老有点耳背。他又凑着颜老的耳朵,说:他是春花的孩子。春花是我母亲的小名。颜老一听“春花”,脸上就露出了笑容。他竟还记得三十八年前的学生,一边拉着我的手领着进客厅,一边说着我母亲当年的模样和种种琐事,一口吴侬软语。
老人对以前的事总是异常清晰。说着说着,颜老似乎想起什么,站起身走向里屋,一步接着一步,步子很小,拖着脚跟。
得空,我好奇地打量着略显拥挤的客厅:东墙上挂着颜老以前画的《冬日夕照》,黑色的古典画框很厚重;南面是落地窗,窗外是个院子;北面也是窗,窗前一张大餐桌。客厅里有着很多造型各异的西洋钟。尤其奇怪的是,我刚才进来的门边有很多把旧黑布伞插在什么东西里,显得很不协调。
徐老师看出了我的疑惑。他轻声告诉我:“这里附近有个旧货店,颜老爱好收藏旧钟和画框,常去那里淘,有时看见旧伞就带回来。因为来看颜老的人很多,各地都有,碰到下雨,他就把伞给来客撑去,就不用再麻烦来客送还。”这时颜老双手捧着一只黑木箱子拖着脚跟走进来了,原来他去拿画箱的。我赶紧站起身迎上去,想接手。他没有撒手,直把画箱放在我坐的椅子前。画箱里两边各钉有一排细木条,将一幅幅油画隔开。他抽出一幅给我看,看完后插入箱子,再抽出一幅来……一切都是他自己动手,丝毫没有要人帮忙的意思。
徐老师指着一幅《龙华桃花》告诉我:颜老带着学生去龙华写生画桃花林,每次画的时段都是一致的,到时就收笔,这是为了保持写生的光色一致。画的时间短,次数多,有些学生后来都厌烦得不肯去了,但颜老一直画到结束。
颜老晚年已不能外出写生了,他就在院子里,握着画笔,沉浸在小院的春、夏、秋、冬之中。
画箱是分时期的,看完一箱,他又去拿一箱。我虽然非常珍惜这样“饱餐”的机会,但实在不好意思让他老人家为我一个初叩画门的晚辈操劳,要知道他已八十多岁了。但颜老说:再给你看一幅“老三珍”。他又拖着脚跟将“老三珍”取来。那是与《厨房》同时期的粉画,画的是苏州肉摊头。
粉画《厨房》获1929年法国春季沙龙荣誉奖,中国画家在国外获得如此殊荣,当时唯有颜老一人。《老三珍肉店》是《厨房》的姐妹作、并蒂花。
颜老边指着画边说:我是在老三珍对面的照相馆里借地方画的,那里马路窄,视距太短。后来肉摊头老板不让画,说是要把魂灵画走的。所以,后半部是在别的肉摊头前完成的。本来想在法国春季沙龙展出这幅画的,后来一想不妥,因为画里的宰肉师傅都赤着膊,看着不文明,就用灶头间——《厨房》送展法国国家沙龙画会。
因《厨房》获奖,颜老和我谈到作画带来的名利:“利是无所谓的,名是要有一点的。”颜老对于利,“自利”看得淡,“利他”看得重。1931年,他回国时从法国带回来大量的石膏人像,留给苏州美专,可惜的是这些珍贵的石膏像皆毁于“文革”。
打扰颜老好多时候,我们告辞了。颜老走在前面,要为我们开门。我挽住颜老,请他留步,他还是往前走。徐老师说:颜老不肯的,他一定要送的。我们出了门,颜老站在门口,向我们挥手告别。将要从小弄堂拐入大弄堂,我想回首再望一眼颜老住的房子,留住圣地的印象,没想到颜老依然站在打开着大门的门口,望着我们。我赶紧挥手再一次向老人告别。
路上,徐老师告诉我:“无论谁来拜访,告别时颜老一定要送到大门外,一定待客人转入大弄堂看不见了才回屋去。”徐老师还告诉我:“以前在苏州美专时,绘画课颜老不一定自己亲自上,但是伦理课他是亲自上的。”
今年是颜老诞辰一百二十周年,记三十八年前的拜谒纪念颜老。“瞻彼日月,悠悠我思。”我仿佛觉得颜老还依然站在打开着大门的门口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