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的艺术是在古今之交、中西之汇的时空背景下中国本土文化中孕育出来的一颗璀璨的明珠,齐白石的艺术属于古代又属于现当代。齐白石首先是传统的继承者,他学习以及从事绘画职业的方式发生在清末,他的诗书画印的艺术修为模式属于传统文人画范畴,而且他的作品也有相当一部分的确是在延续传统,他的人物画里有一大批儒道仙佛,花鸟画里也有一批梅兰竹菊,这些都证明齐白石首先是一位传统的承继者。但是对于传统的继承并不是齐白石艺术的全部甚至重心,而且传统对于齐白石并没有成为消极的东西,他掌握了中国画的笔墨技巧以及艺术精神,使之成为抒写怀抱的工具,之后他就转向现实生活,使传统技巧与现实生活相遇,这样齐白石就开拓了中国画的新面貌,所以传统为齐白石提供了超越的基础,他为中国画的现当代转型作出了重要贡献,他把中国传统绘画引领进入现当代。
齐白石紧紧抓住了艺术是生存体验的真实记录这一本质,用艺术抒写他的生活,完成了对中国画题材的开拓和现代审美意境的转换,使传统绘画走进了现代人的审美视野,并且这种创新也影响了其后一大批艺术家,他昭示了中国画发展的新方向,对于中国画的现当代转型起到了导向性作用。概言之,齐白石对于中国画创新主要表现在如下三个方面:首先他在新的艺术观念指导下开掘了一大批全新的绘画题材,描绘出了一个现实的生活世界;其次他用艺术抒写的真情实感,例如对于诗意栖居的体味,对于农耕文明的自得自足,对于故土的思念怀恋,乃至对于和平世道的祈祷,这些都是彻底的世俗精神,从而转换了作品的意境与情趣;还有就是齐白石对于“写”在绘画基本技法中的凸显以及水墨表现力的开掘,他塑造出来一系列经典的艺术形象大大深化了中国画对于生命质感表现,这无疑丰富了中国画艺术的内蕴。
一、取像于我的生活世界
齐白石的绘画人物、山水、花鸟皆能,首先在他的人物画之中,固然早年因为生计需要他画了一些神仙佛道人物,但是真正代表他的艺术水准的,还是那些描绘放牧上学、挂书牛角生活的作品,洋溢着真情实感,这些其实就是他童年生活的经历。齐白石的山水画中的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如《借山图》等,取材都是他五出五归远游所见,是根据写生稿整理创作的,他画中的山峰形象被称为“馒头山”,具有广西桂林地区山峰地貌特征,这也与他在广西的生活经历有关。齐白石的花鸟画更是如此,游虾小鱼、棕榈枯荷、草虫鹌鹑,这些都是他的家乡湖南乡村习见的风物。另外还有就是齐白石的工虫与杂物画,他用自己的画笔描绘为文人士大夫所不齿的农器家什、庄稼果蔬、苍蝇蚊子等事物,据不完全统计,白石老人描绘过的草虫约有30余种,把这些题材汇聚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生活世界。什么可以画什么不可以画,这是一个绘画观念问题,中国画发展到了清代末年已经处在一个流弊四出的窘况中,山水画在四王的余风里面兜圈子,人物画集中在文人仕女上面,花鸟画被赋予的特殊寓意和道德品格所束缚,中国画在取材与形式上面都趋于凝固化、程式化,这是中国画发展到一个历史时期的根本问题。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往往就是中断了与生活本身的联系,失去了源头活水。齐白石的艺术对于中国画的首要贡献就是他突破了这种束缚,接续了生活这个源头活水。
齐白石借山图卷之二30×48cm约1902年
齐白石所画的这些题材既不在文人画的范畴之内,也没有世俗的寓意,传统中国画家是不敢轻易拿这类事物单独作为一类题材的,但是齐白石却敢于选取入画,自成一格、自为一体,这是需要艺术胆魄的。另外齐白石在他的画中题到:“余日来所画皆少时亲手所为、亲目所见之物。”这更证明齐白石就是在用中国画的材料自觉地来表现他自己的整个生活世界,雅的俗的、只要能触发情感就可以入画,齐白石是用艺术来抒写自己的真情实感。深厚的生活积淀使齐白石的绘画超越了传统的文人士大夫梅兰竹菊题材,也超越了民俗寓意的限制,他把自己的取材范围延伸到了传统之外,开拓了中国画的题材范围。齐白石摆正了艺术与生活之间的关系,他敢于画前人所未画之物。
齐白石是一位从社会底层走出来的艺术家,他首先有着丰富的生活积淀和勤勉的艺术求索精神,在逐步走上艺术道路以后他又完善丰富自身文化素养,所以他能够走出传统文人画家身份的束缚,也能够超越民间画匠沿袭粉本、不事创造的惰性,把艺术与自己的现实生活结合起来,从现实生活中选取画材,把艺术与自己的人生结合起来,从而改变了中国画过于雅化与僵化的境况。齐白石艺术创新的基本路子就在于生活,他所以能成为一位艺术大师的过人之处也正在于此,不为既成的艺术技法和艺术观念所囿,而是以现实生活情感表现为根本,所以他没有迷失、也没有因循,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我和画是一回事儿”。
二、抒写万般凡尘俗思
齐白石生活的时代是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各种各样的社会思潮、理论观念相互激荡、相互融汇。因为齐白石的生活饱经了离乱和恐慌,再加上他遭际的复杂性以及情感的细腻性,诸多关于人生的感慨都在齐白石的身上得到了体现,也在他的画里得到映现,这些也成为齐白石艺术主题的渊源。齐白石对于生活的感受是多样的,综观齐白石的全部艺术,可以把他的主题归结为几个基本类型:既有对于世俗生活自得自足的体验、对于生命浪漫诗意的体味,也有对于田园故里的思念,还不乏对生存之道的沧桑感慨以及对于国泰民安、世界和平的祝愿。
首先是对于世俗生活的诗意体味,农民出身的齐白石对于我们传统的农耕生活方式有着强烈的诗意体验。齐白石作品在总体上洋溢着一种安乐的世俗情怀,他所画的大都是农家庭院里的园中花,如牵牛花、鸡冠花、向日葵,他笔下的花卉鲜活艳丽,富于生命力,或以盆栽、或用篱圈,这些花不骄不贵也不雅,富于生命力,有土壤得阳光有水分就能生活,落地生根、质朴绚烂,没什么特别的寓意,却有生命之美张扬于其中。在《莲叶双鸭》、《鸡与菊花》、《白梅双鹊》等一批作品中,荷下游双鸭,菊旁聚雏鸡,梅上落双鹊,画中动物情态自在自得,其间透露出的是一种对于幸福生活的美好体验。因为这是白石老人“眼中、胸中之花”,透过这些或以盆栽或用架扶的村野之花,我们仿佛能看到一位热爱生活、富有情趣的花后之人;一处宁静祥和、亲切自然的农家田园;一派生机盎然、充满活力的生存境界。
在梅兰竹菊这些传统文人画题材里面我们更能感受到白石老人的创造,即使这些高雅题材也被齐白石赋予了浓重世俗的意趣,他笔下的梅枝婉转柔韧,造型平实;兰花肥厚粗壮,竞相生长;菊花迎风向阳,冲出樊篱挣扎开放,不娇贵不孤傲,富于生命活力,有一种原始的生命野性。在《题菊花》中齐白石写到“黄菊也知篱外好,著苗穿过这边开”,透出强烈的生命意识。齐白石的梅兰竹菊形象没有半点酸腐气,也没有一丝玄虚味,得之于生活,发之于肺腑,给人的感觉亲近而平易。它们都被赋予了世俗意趣,齐白石画中的事物属于人化的自然,他转变了传统文人画寄寓的孤傲落寞感受,同传统文人所画的无根之兰、空谷幽花中寄寓的孤傲闲雅、超然物外的寂寞感受划开了界限,完全是不同境界,属于两个时代。所以说齐白石把文人画意境转变了,从超脱志趣转向了世俗情趣。
另外还有一个体现齐白石艺术世俗精神的基本主题那就是乡情乡思。1917年,家乡的匪乱打破了齐白石安宁的故乡幽居生活,兵匪抄家使他寝食难安,他一度到亲戚家避乱,后来无奈才听从友人的劝告移居京华另谋生路,结果在京华名声大噪,成为一代大家。但是功名成就无法抚慰齐白石内心浓厚的思乡情结,作为心理映现,齐白石所画大多是其家乡风物,他以此来回忆故乡、回忆童年。在《菊花鹌鹑》中齐白石题道:“也曾亲种倚危墙,白石山前九月霜。最是十指犹自慰,挥毫写得故园黄。画成此幅时,忽动离乡之感。”“寄萍堂”是齐白石后来一直沿用的斋号,这里面寄寓着齐白石特别的乡土情结,因为自感流落异乡似无根漂萍,所以他自号“寄萍老人”,刻印“寄萍吟屋”,在很多画上题跋“作于寄萍堂”,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无尽乡土情思。一个“南腔北调人”总在思量“故里山花此时开也”,想建功立业就要奔走四方,功成名就却又难舍故土情结,身与心总为仇,齐白石的一首题画诗写到:“年少何曾欲远行,开门无物不关情。身闲心静全无事,七月枯荷秋气清。”这首诗是题写在一幅枯荷画作上的,七月枯荷是齐白石的故乡湖南乡村门前的常见的景致风物,客居京华的齐白石总是在画里诗里回味吟咏着故乡的枯荷、故乡的游虾,故乡的山山水水、故乡的晨晨昏昏。
同时齐白石的一生又是充满坎坷的,作为一位以卖画为生计的画家,在与社会各阶层人物的接触中,齐白石也饱尝了人世间的艰辛,所以他有许多作品表达了生存的沧桑感,像《草间偷活》中对于弱小者辛苦经营、唯求一饱的怜悯:“多难多忧尚惜生,草间一粥苦经营。”他用浓重笔墨不厌其烦地描写草虫,赞美这些微末如草芥的生命艰辛却顽强,在平凡中闪烁着生命的光辉,这是齐白石的悲天悯人的博大情怀,是他对于生命的尊重,也是他的自我写照,是对于浊世逆境的委婉控诉。新中国成立以后,齐白石有幸步入了太平世道,他受到了新中国政府的优厚礼遇,从一个旧社会的民间画师成为新中国的人民艺术家,他再不必为衣食着忙,所以出山担任社会公职,广泛参与社会活动。这个时期齐白石的艺术主题也发生了转变,他用绘画祝福祖国万岁、祈祷世界和平,晚年又绘制和平鸽向世界和平理事会献礼,这成为他晚期绘画的重要主题。他把个人的喜与悲转化为对于国家乃至世界芸芸众生的关爱,把个人衣食小圈子的自得与感伤转化为对于祖国与世界的关注,饱经了旧社会离乱的齐白石用自己的画笔为天下人祈求和平与安宁,他的艺术主题又提升到一个新的境界。
总之,无论是自在自得还是乡情乡思,齐白石艺术基本主题都是充满着世俗精神的,是入世襟怀与凡尘俗思,这一洗传统文人或真或假的超凡与清高,齐白石的艺术把中国画的根又伸向了民间与世俗,抓住了现实生活与真情实感这两个基点。
齐白石荔枝筐68×34.5cm无年款
三、开掘笔墨的物性特质
中国写意花鸟画自明末开始的变革传统在齐白石这里完成了一次总结与升华。中国画有一套完整的语汇体系,用中国的绘画材料来描绘物象需要一个极其复杂的转化过程,因为中国画是用自身的语言来表现现有题材,要想开掘新题材、创造新风格,就要对整个语汇体系进行变革,其实题材的开拓本身就已经包含了笔墨技巧的创造和对于固有手段的解构重组。齐白石作为一位艺术实践者,技法以及表现形式方面探索是他的艺术成就取得的不可或缺的因素,事实上齐白石在艺术形式上面同样对于中国画作出了许多重要的革新。
首先就是齐白石对于“写”的绘画技法在形象塑造中基本作用的强调。传统中国画尽管自元代就兴起了写意之风,但是用线条勾勒还占有重要地位,是基本的表现手法。齐白石则把“写”的造型方法更加发扬开掘,把用线条双勾转变为用单个的墨线墨块“写形”,使“写”成为最基本的造型手段。他开掘的许多全新的题材都是运用毛笔写出来,比如他的鱼虾形象,苍鹰、和平鸽等等,这里面就要对许多笔墨表现进行深刻的探索。齐白石不满意毕加索画的和平鸽,他研究鸽子的形体结构,然后用笔墨写出来,所以他创作的鸽子形象充实饱满,把中国画的笔墨与形体结构、体感态势以及神采气韵的表现都结合起来了,把物象表现与中国画的笔墨意味相结合,把物象分解为笔墨元素,然后拼接组合塑造。这种转化与创造把形象用坚实的笔堆累出来,写的意味更加突出,作品笔墨充实,形象饱满,传神有味,这样就强化了形象的体感,更加洗练概括,所以他画的螃蟹游虾、青蛙小鱼这些形象都成为中国艺术史上的经典,突出了神韵。总之,齐白石使“写”转变成为基本造型手段,这就转换了中国画表现语汇的基本格局,这就增强了花鸟画的写意性。把宇宙大化以寥寥数笔挥写出来,这种概括的表现手法正是中国画的根本精神。
其次是齐白石画中水墨的表现力的加强,他把墨分的层次大大丰富,他运用墨的不同明度深浅来结合塑造形象,作品的体感与厚度韵味更足了,大大深化了对于生命质感的表现,例如他对于虾子的躯体透明感,雏鸡毛茸茸的蓬松感,蝴蝶翅膀粉扑扑的感觉的表现,都大大凸显了水墨的表现力,大大深化了作品的艺术内涵。这样一个方向就把中国画通过线条表现形体的重心进行了迁移,转向了对于形象体感、质感的深度表现,从而增强了形象的情境意蕴、作品的深度与内涵,厚重了形象,浓化了氛围。还有就是齐白石来自民间,他不拒绝民间的审美趣味,大胆使用艳色,使花卉形象更加绚丽多彩。他笔下肥厚的芭蕉的润泽、海棠的浓艳、牡丹花瓣的香软,形象生动鲜活。齐白石在《自传》中曾以“红花墨叶”来概括自己花鸟画的特点,他用墨色来代替和概括许多固有色,纯化了艺术语汇,把透明的墨色与浓艳的红色巧妙搭配,符合广大中国民众的审美趣味,也使齐白石的花卉成为最雅俗共赏的艺术。
齐白石在现当代美术史上的影响还是多个方面的,他的红花墨叶风格成为中国画最经典的概括方法,也成为一种全新的样式,影响了现当代的花鸟画艺术;他的绘画取材观念使其后的艺术家们都把目光转向了现实生活,所以20世纪的中国画又拓展了全新的题材领域,尤其是他的果蔬农器绘画,为新中国时期中国花鸟画的变革提供了启示;还有就是他的从艺心态、他的平民画师观念,包括他的寂寞之道,也为在20世纪的艺术家们树立了一个圭臬,无论是官方的亦或是社会的艺术家,都能从齐白石这里找到一个个性人格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