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的艺术声誉在国际上具有广泛的影响,在他九十多年的艺术生涯中,他真正得以被外国人所认识、钦佩、追捧却是在他六十岁的1922年以后,也就是说这一年随着陈师曾将他的画带到日本展览而开始的。我们根据齐白石的记述知道,齐白石的画能到日本展览也是个偶然的机会,并非出于主观的设计。当时只是日本的两位著名画家,荒木十亩和渡边晨亩,来信邀陈师曾带着作品,参加东京府厅工艺馆的中日联合会画展览会。这时的日本人并不认识齐白石,是陈师曾来了个二传手,他叫齐白石预备几幅画,交他带到了日本去展览,当然,陈师曾还约请了其他一些他熟识的名家,比如吴昌硕、陈半丁。而此时的齐白石“在北京,卖画生涯,本不甚好,有此机会,当然乐于遵从,于是就画了几幅花卉山水,交他带去了。正是这个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展览,让中国乃至世界画界一下认识了齐白石,点燃了齐白石在画界大红大紫的“火”。齐白石由此火了!突然的,连当时国画界的泰斗吴昌硕都不无心中酸溜溜的,从而发出了略带嫉妒的声音:“北方有人学我皮毛,竟成大名。”也难怪,因为这次展览,吴昌硕的作品也没有齐白石卖的火,齐白石所展览的画全部以高价售出!
今天,我们总结这次展览给齐白石带来的收获是:一是带去的画,统统都卖了出去,而且卖价特别丰厚;二是法国人在东京,选了他的画加入巴黎艺术展览会;三是日本人想把他的作品和生活状况,拍摄电影,在东京艺术学院放映;四是从此外国人来北京买他画的人很多。琉璃厂的古董商都纷纷求他的画,一般附庸风雅的人,也都来请他作画了。从此以后,齐白石的卖画生涯,一天比一天兴盛起来。应该说这次展览对于齐白石太重要了,因为在这里他遇到了真正知音日本人法国人的热烈追捧。而从此打开了他被外国人认识的大门,也正是外国人的追捧,打开了他在国内的畅销大门。
齐白石在1922年开始,由于买画的生涯不断好转,他的名气也越来越大。虽然搞传统的一些画家对他尚缺乏认同,但在许多具有西画背景的画家眼中,齐白石的画却是创新的、极高妙的。当时的画界传统国画趋于保守,已经逐渐有式微的趋势,而齐白石具有改革精神的国画很自然引起以西画改造国画和国画中引入西画因素画家的亲捧。我们知道,再好的作品也必须有个展示的平台,也就是说必须在艺术舞台上展露头角为大家所熟知。而陈师曾将齐白石的作品带入日本市场就起到了这个作用。因为当时参加这次展览的还有一些在国内吃香的画家的作品。比如吴昌硕、陈半丁等一些画家。但是在一个平台上齐白石大放异彩的结果,无疑向人们表明了一点,当代齐白石才是真正的顶峰。这就等于向收藏界放出了一个信号:齐白石的画最具收藏价值。足见这次不经意的展览,将齐白石一下推到了显眼的位置。于是齐白石由当时的门可罗雀一下成为了炙手可热。
当然,在那些坚持临摹创作画家眼中齐白石的画还被斥为粗俗,但齐白石的画毕竟有机会放在了一个显眼的平台,供人评价,就使那些独具慧眼的识货者可以来认知他,而随之齐白石确实就被画界许多人认识和肯定了,到了1927年,林枫眠接手了国立艺术专门学校的校长职务,鉴于齐白石在画界的影响,特聘他为中国画教授。
齐白石来到国立艺术专门学校,不但眼界开阔了,而且得以接触到了国外画家。在国立艺术专门学校齐白石结交了当时在该校任教的法国艺术家克利多。关于克利多和齐白石交往的资料极为有限,但从齐白石谈到克利多的材料中,我们可以体会到齐白石的心理状态是非常的爽!齐白石后来在谈到克利多时说,克利多“对我说过:他到了东方以后,接触过的画家,不计其数,无论中国、日本、印度、南洋,画得使他满意的,我是头一个。他把我恭维的了不得,我眞是受宠若惊了。”这里克利多对齐白石的评述不多,但可以说字字千金!首先克利多强调自己接触到的东方画家“不计其数”,其次又说这不计其数包括的画家是“中国、日本、印度、南洋”的。这两点对于齐白石心理来说所产生的震撼应该是极大的。何以见得?齐白石一生所追求的并不是要成为国际大师,而是能养家糊口而已,成为国际大师是他连梦想都没有的。但现在在同行,又是个外国同行心目中自己的艺术价值竟然如此的高,他的心理应该是极度满足的。如果说对于日本、印度、南洋的画家齐白石并不熟悉的话,(注意,不熟悉就意味和他们没有矛盾和冲突。)那么,对于中国画家,齐白石必然会因为克利多对中国画家的“否定”而会感到自己胜利的自豪了。齐白石自1917年来北京定居起,就不断听到了对自己艺术否定的声音:“不仅看不起我的出身,就其看不起我的作品,背地里骂我画的粗野,诗也不通,简直是一无可取,一钱不值。”为此他也曾恼怒,虽然他说“谁比谁高明,百年后世,自有公评,何必争此一日长短,显得气度不广”但总归不是心爽情怡吧?克利多的评价对齐白石来讲应该是他来到国立艺术专门学校最大收获。在他看来,经济收入和木匠当教授的荣誉感都赶不上克利多对他评价的意义。为此齐白石才说出了“我眞是受宠若惊了”。我们体会此时的齐白石,他在解决了经济问题后,艺术上对他的肯定应该是他最需要的。而当专家在他面前将一切与他竞争的对手都推翻,独树一帜于他时,那种感受怎能不令他内心深处惊一下呢!这惊所包含的内容可能很丰富,但主要的应该是一种欣喜自豪心理状态。据说克利多请齐白石为自己刻了印章,他还特地给齐白石画了肖像。另外他还著文称赞齐白石的画,认为“先生作品之精神与近世艺术潮流殊为吻合。称之为中国艺术界之创造者。”我们不知齐白石看到此文否?但按常识来说应该是看到了,最起码也会从朋友或弟子嘴里听到的。他听到这些赞誉,内心深处难道产生自豪感不真实吗?
在齐白石的画到日本展览引起轰动后,日本收藏界许多人开始购买齐白石的画,特别是日本正金银行工作的伊藤为雄先生从齐白石处买了很多画,还和齐白石成了好朋友。如今在拍卖中出现的齐白石给伊藤为雄的27封信札,我们从齐白石称伊藤从“先生”到后来变为“仁弟”,可见他们间的交情在逐渐深入,也印证了齐白石与伊藤为雄从买卖关系进而变为朋友关系的经过。
和外国买家直接交易,齐白石是什么心理状态?在这27封信札中有所体现。我们可以看到白石老人精明和忠厚的一面。说他精明,是因为他明白彼此的买卖关系,自己是要通过卖画赚钱养活自己和家小,因此必须计较价钱合理;说他忠厚,因为他并不因为自己的画炙手可热而漫天要价。因为伊藤常买自己的画,齐白石后来不但卖画给伊藤,还通过伊藤卖画给其他日本人,并且还通过伊藤出售自己手里的其他藏品。甚至,齐白石还主动赠画给伊藤。比如有个在北京横滨正金银行供职的日本人胜泉先生,他对中国绘画非常感兴趣,与伊藤是同事关系,经伊藤介绍,与齐白石相识,购买了白石许多画。我们从齐白石给伊藤德信札内容来看,可以看出齐白石当时的心情是很安然从容的,这充分显示出他一种良好的心理状态。比如他知道伊藤图便宜在琉璃厂买了别人仿制自己的假画后,便写信告诉他买的是假的,并不无幽默地说:“图贱买老牛。牛虽老,不能耕田,还是一牛。喜买假画,画假,一文不值矣。”“璜闻日本人在琉璃厂买白石之画多属假作。谚云,一日卖得三担假,三日难卖一担真!此言诚然一笑。齐璜揖白,正月初八日。”又一次伊藤请齐白石画扇面,并提出画鸭子。我们推想伊藤可能是看到齐白石山水画中常有点景鸭子出现。齐白石可能以为他要的是花鸟画中的鸭子,于是回复道“承索画扇,欲画鸭,鸭太大,扇又小,不好画。故画小鸡,想不嫌也。”另外他们彼此间还有一些日常互相托办的琐事情。比如有一次齐白石得到个消息,说有人请他去日本公使馆开茶话会。但齐白石因为当时疝气严重去不了。因此给伊藤去函,一是请他给日本公使馆打电话,问一下是谁请的,一是转告一下自己因病不能去。在与伊藤的买卖交往中,我们可体会到齐白石所持的是平常淡定的心理。他不因为对方是外国买家而低三下四,也不因为自己名气轩昂而趾高气扬。该如何就如何,平等待人,他从年轻时就打下的老实做人,忠厚良善的为人准则,在他那个年纪已难变更了。
齐白石的画在日本火了之后,其影响很自然就越过了日本的国界,据说当时的日本外交官美术收藏家须磨弥吉郎认为齐白石是东方塞尚,不但自己买了齐白石七十多幅画,还向德国公使陶德曼和美国大使们推荐齐白石的画,陶德曼不但购买了齐白石许多作品,而且对齐派艺术也成为了深谙其中三昧的鉴赏者。据说后来陶德曼能够辨认出齐白石三子齐子如为齐白石代笔的草虫画。
齐白石在国立美术专门学校任教的前一年,在该校曾有一位捷克的美术家齐蒂尔在这里为名誉教授。这里我们必须教详细的介绍一下齐蒂尔。因为在欧洲诸多博物馆藏中,属捷克所藏齐白石作品最多,这是与齐蒂尔大有关系的。目前在布拉格国立博物馆中大约有一百多件齐白石的作品,另有几十件藏在捷克国立美术馆和捷克私人收藏家手中。齐蒂尔1918年来到中国,以画画和教画为生。1918年他在汉口搞了个个展,展品大部分出手。很快他来到了北京。1920年他回国,第二年他来到北京,身份是捷克斯洛伐克公使馆公务员。1924年他离职,继续在北京呆到1926年。据有记载的资料表明,齐蒂尔在1923年就开始在北京国立美术专门学校担任名誉教授了。那时他已经和北京的一些艺术家交往,但并没有与齐白石有联系。在1927年,也就是林风眠担任校长聘请齐白石担任国画教授后,齐蒂尔才与齐白石交往密切起来的。在当时的一些报刊杂志上登出过一些齐蒂尔与北京著名画家合影中,这些合影中有齐白石。据捷克布拉格国立美术馆研究员贝米沙提供的有关材料,“齐蒂尔说齐白石与自己志同道合。有时他会访问齐白石的工作室,或请齐白石回访,谈画论艺。齐蒂尔曾经在报纸的文章上和自己的画册前言中盛赞齐白石,认为他是一个摆脱传统绘画束缚,有自己独特风格的画家。”
齐蒂尔对齐白石绘画的评价与克利多的相同,齐蒂尔不但盛赞齐白石的画,同时他还成为了齐白石画的收藏者。据贝里沙所述,大约有一百余件齐白石的作品收藏于布拉格国立美术馆。其中有一半是二十世纪二十至三十年代创作的,且是由画家兼收藏家齐蒂尔带回前捷克斯洛伐克的。在现存的一些齐蒂尔与齐白石的照片中,我们可以体会到齐白石与齐蒂尔之间是非常融洽密切的朋友关系。比如有张拍摄于齐白石跨车胡同家中的照片,齐白石坐在桌案前,齐蒂尔紧挨在他身边,二人聚精会神同看桌子上的一幅作品。从以上资料中我们可以判断出,齐蒂尔和齐白石之间的关系是非常亲密的,在齐白石心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可以说,齐蒂尔是齐白石非常好的外国朋友,以致在三十年后的五十年代,当在中央美术学院学习美术史的捷克留学生海兹拉尔在齐白石面前说自己是捷克人时,年纪九十多的齐白石竟然情不自禁激动地高举双手大喊了一声:“齐蒂尔!”由此可见齐蒂尔在齐白石心目中的位置了。在齐白石艺术生涯开始走向辉煌,开始走向世界的时候,齐蒂尔的作用无疑是不可小估的。齐蒂尔在捷克搞的展览中齐白石的作品都列在其中,此外他还为齐白石撰文作宣传,这些齐白石也应当是知道的。那么对于齐蒂尔的推崇他作何感想?他心理感受如何?自当不必说了吧?
从上面所述可以看到,齐白石接触外国人的渠道基本就是两条,一条是通过卖画结识,一条是通过教学。通过卖画结识的不太多,而通过教学的比较多。而通过教学以他在北平国立艺术专门学校始。当然,教学并不局限在学校。有的外国学生是直接到他家里来学习的,尽管在齐白石的自述中没有谈及到,但实际是存在的。这些学生也变相的对外宣传了齐白石艺术。比如一九三二至一九三六年来北京辅仁大学教育学院美术系留学的韩国画家金永基,几乎每个周六都要去齐白石家中学画。金永基回国后便将齐白石的大写意画风介绍到韩国,逐渐使齐白石被韩国艺术界所熟知。又比如日本的野口勇也是三十年代来北京向齐白石学艺的外国人。
总之,在齐白石的一生中以艺术为媒介接触到一些外国人,不论后来发展到熟识否,这些人与齐白石主动接触的原因是很明显的,那就是因为崇拜齐白石的艺术。那么,不论卖或是学,所持的心态都是恭敬当先的。以齐白石为人的善良本性,当对方持如此动机与他接触,他自然会友善的待之了。至于那些对他友善,赏识他,宣传他的外国同道,他充满了感激,并于心中牢记不忘。否则怎么会在几十年以后能够脱口叫出齐蒂尔的名字呢!在1950年以后,齐白石多次接见了外国来访者,尽管这时的齐白石头上被国家加上了许多桂冠,但并没使他忘乎所以。他还是本色未改:我是靠一双手吃饭的。以致当国家送给他一套比他家好得多的宅院时,却被他断然拒绝。因为他认为亲情比房子重要!由此也可说明,此阶段在他接见外国人时,他所持的,依然是一个普通画家的自然淡定心态。
北京艺术研究所 刘玉来 20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