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天生是最适合女子的花,足够妩媚多情。
恐怕也唯有这样的花,才配得使林黛玉,去洒泪相送,红香消断吧。
可她也有刚烈坚强的一面。比如李香君,荆钗布裙名自香,誓不变节,不惜拼得头破血流,血溅到扇子上,点成了桃花扇——这时的她,哪里还是那个娇娇弱弱的小女人?
哪怕是男子,一样可青睐此花,以修成名士风流。
江南才子唐寅,就钟情于桃花。科举失利后,他索性回到苏州老家,寄情于诗酒画,半是意气半是麻醉,半疯半狂地度过了后半生,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一个独特隽永的身影。
“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枝桃花月满天。”这般的洒落旷达,却又透出清冷萧瑟。孤独是这才子注定的宿命,只能靠他自己去细细咀嚼孤独的清苦,到了孤独尽头才发觉或许也非惶恐,相反是超脱过后的天高海阔。对花临月,又何尝不是人生好滋味?
正如他著名的《桃花扇》所言:“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抛去功名利禄羁绊,喝酒,种桃,酒桃相伴,简单生活,任岁月在桃花瓣瓣拂人衣当中淌过去,细酌人生点点愉悦美意——这是唐寅无奈的选择与依傍,但无意中却又成全了他的独一无二。
《儒林外史》中,难得的名符其实的儒士杜少卿,携娘子游山作乐,也脱不开桃花点衬。他喝醉了酒,一手持杯一手牵着娘子便行走在山间春光里。他们走过路人讶异的眼神,穿过开得烂漫的桃花,步行出了一幅君子坦荡荡及时行乐的风雅画卷,成为那个时代不拘一格又魅力无限的传奇。
四
而对于梅花,我们看了太多“他”身为“四君子”时的高风亮节、铮铮铁骨;事实上,“她”同样可能是风花雪月里的一角。
好比那句“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合该是讲春天的梅花,正如爱情常常发生在这个季节一样。对
唐人林和靖有著名的“梅妻鹤子”,别致得很,不过比不了赵师雄的奇妙。
托名柳宗元的《龙城录》里,有则“罗浮梦”:隋人赵师雄游罗浮山,晚上留宿山间,不料偶遇一名活色生香的素衣女子,邀他饮酒,一旁还有绿衣童子歌舞助兴。赵师雄大醉,翌日醒来,美人早已杳无踪迹。惆怅中抬头,才知自己竟睡在一棵白梅盛放的树下——原来昨夜的佳人,正是梅精幻化而成。
真乃浮生一梦,却是个绮梦。
不知《牡丹亭》中写柳梦梅,因梦见梅树下的杜丽娘,两人通了灵犀,才有了日后结缘的故事,是否脱胎于此?
不过后来蒲松龄笔下的婴宁,乃至于《红梅记》中的李慧娘,初见意中人,倒是都不约而同地赠与梅枝,以表卿心。
连那个革命义士林觉民,侠骨之外亦有柔情。他的千古绝笔《与妻书》,也都是借着梅花表达爱意——“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梅下漫步,伴有知己爱人,喁喁低语诉肺腑,夜半无人私语时,梅影与人影相映生辉——此情此景,真值得永生铭记。
可即便沾染了红尘,梅花也终归不改骨子里的秉性高洁。止于朦胧情愫,若有若无,分寸拿捏得当,涉及纯情而无伤大雅。
如此一来,连妙玉都能正大光明地赠红梅给贾宝玉呢——这种发乎情而止乎礼的含蓄情致,除了我们的祖先,谁还想得到更好的表达方式?
明初诗文三大家之一的高启,以九首梅花诗,写绝了梅的种种情态意蕴——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下雪了,他的几间茅屋也定然很冷,可他却不忙着取暖,相反气定神闲地踏雪赏梅。明月积雪,月下梅林,倒真是一番清奇好景。
他在梅树下喝酒,忽然想起《罗浮梦》中的赵师雄,和梅仙醉饮,多么令人向往。“一尊欲访罗浮客,落叶空山正掩门。”那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绰绰约约的,会不会真自中逸出一位颜如玉呢?
“骑驴客醉风吹帽,放鹤人归雪满舟。”喝到后来,他醉了,随意倒在坐骑身上,一任冷风吹落雪帽。老驴识途,驮他回家。一路驴铃叮当,白雪中慢慢印下两行蹄迹,像一道梦痕。
五千年的中国史,说不尽的梅与桃。既然如此,不如闲话少说,趁着春和景明,暂且搁下烦恼束缚,让自己出发吧——去往大自然,去到博物馆,去真真切切感受一番。在那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时光里,单纯地对着一枝桃,一树梅,想象一溪风月。
你会发现这样属灵的美妙时光,千金不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