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再引述一些我们先辈艺人的话来证实我的说法。
宋画家郭熙《林泉高致》里说:"欲夺其造化,则莫神于好,莫精于勤,莫大于饱游饫看。历历罗列于胸中,而且不见绢素,手不知笔墨,磊磊落落,杳杳漠漠,莫非吾画。"
意境是使客观景象作我主观情思的注脚。我人心中情思起伏,波澜变化,仪态万千,不是一个固定的物象轮廓能够如量表出,只有大自然的全幅生动的山川草木,云烟明晦,才足以象征我们的胸襟,灵感气韵;恽南田题画说:"写此云山绵邈,代致相思,笔端丝粉,皆清泪也。"山水成为抒情的媒介,所以中国的画和诗,都爱以山水境界做表现和咏味的中心。
元人汤采真说:"山水之为物,造化之秀,阴阳晦瞑,晴雨寒暑,朝昏昼夜,随步改形,有无穷之趣,自非胸中丘壑,汪汪洋洋,如万顷波,未易摹写。"
薛冈《天爵堂笔记》里说得好:"画中,山水义理深远,而意趣无穷,故文人之画,山水常多。若人物,禽虫,花草,多出画工,虽至精妙,一览易尽。"
宋大画家米芾曰:"大略人物牛马,一模便似,山水摹皆不成。山水心匠自得处高也。"山水变化无定形,可供心中意境的独创,所以中国画家偏爱山水题材。
徐沁说:"能以笔墨之妙开拓胸襟而与造化争奇者,莫若山水,当烟云灭没,泉石幽深,随所寓而发之,悠然会心,俱成天趣。非若体貌他物者殚心毕智以求形似,规规乎游方之内也。"
杜东原说:"绘画之事,胸中造化,吐露于笔端,恍惚变化,象其物宜。是以启人之高志,发人之浩气。"
启人之高志,发人之浩气,展开我们音乐的灵魂,无尽藏的心源,只有山的变幻灵奇是一种适当的象征素材,用来建造我们胸中的意境。这是中国山水画山水诗特别发达的原因。董其昌说得好:"诗以山川为境,山川亦以诗为境。"山川和诗底凝结是中国艺术灵魂的深处。《诗纬》云:"诗者天地之心。"
艺术意境的诞生,归根结底,在于人的性灵中。沈颢《画麈》里说:"称性之作,直操玄化。盖缘山川大地,器类群生,皆自性现。其间卷舒取舍,如太虚片云,寒塘雁迹而已。"这话探人中国人创造心灵的微妙境地。
这微妙的境地不是机械的学习和探试可以获得,而是在一切天机的培养,在活泼泼的天机飞跃而又凝神寂照的体验中突然涌现出来的。
石涛说:"山水真趣,须是人野看山时,见他或真或幻,是我笔头灵气,下笔时他人寻起止不可得。"
吴墨井说:"元人择僻静之地,结构层楼为画所;朝起看四山烟云变幻。得一新境,便欣然落墨,大都如草书法,惟写胸中逸气耳。一树一石,迥然不同。"
"南唐董源写江南山,用笔甚草草,近视之几不类物象,远视之则景物灿然,幽情远思,如睹异境。"(沈括《梦溪笔谈》)
"幽情远思,如睹异境",这是一切真画真诗必有的成就,没有幽情远思,何来异境?所以,艺术家首重人格的素养,以待灵感之来临。
宋画家米友仁自题其《云山得意图卷》云:"画之老境,于世海中一毛发事泊然无着染。每静室僧趺,忘怀万虑,与碧虚寥廓同其流。" 而元代大画家黄子久则于倜傥雄奇的生活姿态中获得动荡跌宕的画境。李日华云:"黄子久终日只在荒山乱石,丛木深筱中坐,意态忽忽,人不测其为何。又每往泖中通海处看急流轰浪,虽风雨骤至,水怪悲诧而不顾。"
这是"达阿理索式DIONYSIUS"的艺术理论,然而明代顾凝远所说却偏向阿波罗精神:"当兴致未来时,腕不能运,时径情独往,无所触则已;或枯槎顽石,勺水疏林,如造化所弃置,与人装点绝殊,
则深情冷眼求其幽意之所在,而画之生意出矣。"艺术家在幽静中的心灵活跃,尤为元人画境诞生的源泉。黄子久每教人作深潭,以杂树溺之,其造境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