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几乎令人绝望的状况直到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才得以改观。得到改观的原因并不是人们获得了某种新技术,可以一劳永逸 地判断出作品的真伪。也不是因为某位经验丰富的鉴定家发现了伦勃朗绘画中可以识别真伪的确凿依据。伦勃朗作品的归属问题之所以能取得进展,实际上是因为人 们看待这位画家的观念发生了改变。引发这次观念变革的是美国著名艺术史学家斯维特拉娜·阿尔珀斯(SvetlanaAlpers,1936-)。
四、画架上的企业家
阿尔珀斯在80年代中期加入了伦勃朗研究计划。在她看来,否定伦勃朗不仅会让许多人损失大量金钱,同时也会让西方文化的自尊心遭受极大的屈辱。问题的关键并 不在与作品本身,而是人们理解艺术家和艺术品的观念出了问题。与其争论某幅作品究竟是否完全出自伦勃朗的手笔,还不如去探寻造成伦勃朗作品“归属不明”这 个现象背后真正的原因,即:艺术的生产机制。她在1988年出版的著作《伦勃朗的企业:工作室与艺术市场》就是对相关问题进行研究的成果。
在该书中,阿尔珀斯犀利地指出:“伦勃朗的神话是通过19世纪人们对他生平和作品的选择性解读塑造的……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将伦勃朗的艺术实践和艺术 生产排除在他职业生涯之外。”她认为,应当改变的是人们看待伦勃朗这位画家的方式,是当时人们脑中一些固有的偏见导致人们无法看清伦勃朗艺术生产的真实状 况。以往单一化艺术史研究方法如:鉴赏、鉴定、文本考证、形式分析、图像学分析在面对伦勃朗的问题时几乎都无能为力。所以,如果想要真正改变19世纪遗留 下来的艺术史偏见,我们必须改变艺术史研究方法本身。
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伦勃朗研究计划在后期对伦勃朗的工作室的生产模式以及社会赞助体 系进行了全面考察。学者们得出了一个颠覆性的结论:伦勃朗的风格并不是与世隔绝的,相反,研究小组注意到了这种风格在当时的传播和扩散。根据伦勃朗工作室 团队研究所获得的史料来看,伦勃朗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并不是一位孤独的天才,而是某种绘画风格的始创者。而且,这种绘画风格曾经流传甚广,风靡一时。作为 一名画家、一位教师和一家大型工作室的运营主管,伦勃朗在教学和管理方面耗费了同样巨大的时间和精力。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伦勃朗曾拥有15名以上的学生 (或助手),而他的风格则吸引了更多的追随者。他实际上酝酿并培育了一种伦勃朗模式,并成功地将它推销给了荷兰公众。
不仅如此,与当时大部 分艺术家不同,伦勃朗的婚姻、家庭和日常生活都是围绕着他的工作室进行的。当伦勃朗的同窗利文斯(Jan Lievens,1607-1674)试图在英国宫廷中获得垂青的时候,伦勃朗则来到了位于阿姆斯特丹布里街(Breestraat)的尤伦堡艺术工作室 (Uylenburgh‘sart workshop)进行生活和创作。在一些合伙人的帮助下,伦勃朗将自己的天分和金钱投入到艺术作品的制作和生产方面,这些作品主要通过他的妻子莎斯姬 亚·凡·尤伦堡(Saskia van Uylenburgh,1612-1642)构筑的商业网络进行分销。他通过各种手段获在工作室中确立了自己的绝对权威,并通过工作室运营获得了经济上的 独立。伦勃朗的真正意图是在荷兰新兴的资本主义自由市场中为绘画行业确立自身独立的价值。
五、自由、艺术、金钱
如果人们回到当时的社会语境审视伦勃朗,会发现这么一个事实:伦勃朗并不只是人们心目中那个悲剧英雄般的艺术家,他还是个商人。借用亚当·斯密 (AdamSmith,1723-1790)的一句名言,他“偏爱贸易,讨价还价,和股票交易”。而且,伦勃朗的作品非常适合亚当·斯密口中的这种交易体 系。作为一位以工作室为中心的画家,他成功地摆脱了传统赞助人的控制,并让自己成为了某种不受当时艺术赞助制度支配的自由个体。伦勃朗投身的是荷兰新兴的 艺术市场,或者更具体的说:是新兴资本主义自由市场下刚刚萌芽的艺术品经营模式。艺术和金钱是这种新兴资本主义自由市场最为核心的两个价值观念。荷兰的著 名学者德斯坎普斯(Descamps)曾对伦勃朗做出过这样的评判,他认为伦勃朗只喜欢三样东西:他的自由,他的艺术,还有他的金钱。伦勃朗以自己独特的 方式对欧洲原有的赞助体系进行了挑战,并成功地在17世纪新兴的资本主义市场运作中为艺术争取到了一席之地。
伦勃朗的生活中充满了背负债务 和贷款延期的故事,这些故事被所有熟知伦勃朗生平的人们津津乐道。他总是缺钱,而且总喜欢承诺用油画或者版画作品偿还债务。但没人意识到,债务是伦勃朗将 自己的作品变成市场通货的一种手段。在伦勃朗的时代,很多客户都认为,保证伦勃朗能够交货的途径之一,就是让伦勃朗欠下他们的债务。因此,考虑到回报的不 确定性以及伦勃朗油画作品的稀缺性,我们可以把它看作一个充满活力的小型伦勃朗期货市场,这种做法和郁金香市场以及阿姆斯特丹证券交易所的做法相似,都是 荷兰人投机精神的体现。
以当时伦勃朗主要赞助人之一杨·赛克斯(JanSix)为例,在1656年他与伦勃朗的合作结束时,赛克斯将伦勃朗 1000荷兰盾的债权割让给了一个名叫赫布兰德·诺瑞纳的人,他是赛克斯的贷款担保人。在伦勃朗宣布破产的时候,这份债权由画家和艺术品经纪人路德维克· 范·鲁迪克接手。到了这个时候,这份债权的利润已经从原来的1000荷兰盾涨到了1200荷兰盾。之后,伦勃朗又将《巴达维亚人之誓》四分之一的收入以及 那幅作品修补费用的四分之一承诺给了范·鲁迪克。①接下来,鲁迪克最终将这份债权卖给了赫尔曼·贝克尔,这时的伦勃朗已经开始与贝克尔沟通以完成《朱诺》 为代价来偿还他的另外一份债务。这则故事实际上要比想象的复杂的多,不过其最终结果是:伦勃朗作品变成了能够在艺术市场中流通的、不断增值的特殊期货。这 些市场操作背后是荷兰资本市场新兴的,以“信用和信誉”为基础的资本主义早期的信贷制度。
来源:艺术国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