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书是书法艺术中的佼佼者,它的历史悠久,成就辉煌。东汉时期的张芝,被认为是今草的创始者。宋代刊刻的《淳化阁帖》,收有据传为张芝所书《冠军帖》,称为“一笔书”。东晋王羲之的《十七帖》,是今草成熟的代表,草书法度至此完备,后人莫不以《十七帖》的草法为基准,来学习和发展草书。唐孙过庭《书谱》作为一篇高明的书论,极力推崇王羲之书法,其笔墨情调与法度,更身体力行地传承了王羲之今草书风。唐代另两位大家张旭、怀素,被称为“颠张狂素”,以颠狂之态开大草之先河。怀素留下的书迹较多,他的狂草杰作以《自叙帖》为代表,表现了草书的高深技法与超迈意境,对后世大草书家影响很大。怀素虽狂,但其草书均合法度,唐戴叔伦诗曰:“楚僧怀素工草书,古法尽能新有余。”怀素作品也不是篇篇狂怪,他的《圣母帖》、《藏真帖》便较平稳精细,《小草千字文》是暮年之作,更显平和稳重,这些作品均契合古法。宋代黄庭坚行书自成一家,草书则受怀素影响,创作了多幅大草长卷,如《廉颇蔺相如列传》、《李白忆旧游诗卷》等。这些作品的形式与内涵大大超出小草信札,抒情性和观赏性有了很大发展,是时代前进使然,也有书家的贡献。进入明代,草书书家辈出,吴中四家的祝允明、文徵明,都是草书高手,徐渭也以狂草著称。此时的草书作品除手卷外,竖式条幅日益盛行,因而使大字狂草更能发挥一泻千里的气势。祝允明、徐渭等人的狂草,以大幅大字为基础,结字谋篇更加无拘无束,甚至令人眼花缭乱。由于快速运笔而使字形越发简约,有时一个字几乎成了点的堆集,但终究不离法度。明末清初的王铎、傅山,也是以挥写大字草书条幅为能事。他们的作品较之祝、徐等更加连绵缠绕,被称作连绵草,在形质上与古典单个小草字已相去很远。王铎的连绵草书长条幅大多是临《淳化阁帖》作品,其连绵不断的牵带,主要显示了书家草法的精熟、技巧的高超。可以说,王铎草书在线条和技法方面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简略地回顾草书历史,可以看出,历朝草书均有发展,已达到极高水平。但自王羲之奠定今草法度之后,至今,草法没有大的改变。历代草书大家都是遵循古法去追求新意,未有舍弃古法另起炉灶而有大成就者。可见,从事草书创作应以继承传统再求新意为宗旨,这是我的基本思路,这就决定了拙书的基本姿态——尊古出新。学习传统,可以把注意力放在横断面上,例如专攻《十七帖》或《书谱》等,以写古典小草为主;也可以从纵断面来学习,就是沿着草书发展的历史脉络往下学,以古法为基础,吸收各朝草书高手的长处,继承已有的成就。我是按后一种方法研习草书的。
我平素临摹古代范本,往往写成横披或手卷;独自书写作品时,又多是写成竖式条幅,这是一个矛盾。由于明朝以后的草书立轴不便临摹,而当前展览、出书或应人求索又以竖式为宜,便造成了这个矛盾。有时也应邀创作横式作品,即使全篇大到高三四尺,长一二十尺,仍是一件横幅,而不是手卷。可以说,平日静下心来写一幅草书长卷是很少可能和有此需要的。1991年春首次创作了一件《草书杜诗六首》长卷,宽一尺、长十四尺。杜甫诗一向为书家所爱写,唐怀素及明代陈淳、徐渭等都写过《草书秋兴八首》,王铎也写了不少杜诗手卷。我写《草书杜诗六首》,选的是《春望》、《旅夜书怀》等六首五言律诗。体会杜诗深沉的感情,我决定用狂草来表现。友人看后认为比较成功,算得上是近几年的代表作。1992年春节,凭借新春开笔的兴致,又试写了一件《草书<滕王阁序>》长卷,仍以狂草来表现。拿给友人指正,觉得气势不如《草书<杜诗六首>》。于是抽暇重写,朋友仍认为未能达到最好水平。如此反复四遍,使我不得不思考原因何在?《草书杜诗六首》比较短,共二百四十字,易于一气呵成,达到气韵连贯。《草书<滕王阁序>》却长得多,有七百多字,一尺乘四尺横纸需写十张。这样长篇的作品若写写停停,很难贯气,笔墨效果也显得前后不一。找到原因后,便积蓄精力在夜阑人静没有干扰时进行重新创作,由午夜零时开始,至清晨四时写完。写罢细细观看,果然气韵贯通,而且愈写愈放,多处出现难以重复的意外效果。这一稿终于得到友人肯定,将由上海书店出版单帖。
今年春节,又兴冲冲铺纸试写《草书<琵琶行>》长卷。有了前两件草书长卷的经验,这次写前做了较细致的构思与准备。选写《琵琶行》,不只因为此诗极好,适合写长卷,在我来说更因为五十年前上初中时学过它,至今尚能背诵。写《滕王阁序》,也因初中读《古文观止》时背诵过。能背所写的诗文,对草书创作至为重要,若是看一字写一字,便成抄书,焉能写出好的草书作品!在创作《草书<琵琶行>》之前,重温这首长诗,除做到背诵无误外,更特别注意体味诗人的情感。反复诵读此诗,不禁想起《史记》中“小雅怨诽而不乱”的名句。《琵琶行》如怨如诉的语言,正是低回委婉的幽鸣。所谓“幽鸣则山岳颓崩”,是一种以柔克刚的力量。表现这种力量,表现怨而不乱的感情,不宜用放浪形骸的狂草,这是与创作《草书<滕王阁序>》的不同处。《滕王阁序》是王勃春风得意的杰作,华美的文词,精辟的警句,乐观的情调,反映了与幽鸣相反的叱咤之势,这种气势则适合用狂草加以表现。根据我对《琵琶行》长诗内涵的把握,决定采用较文静、较内向的草书形式,以求寓动于静,达到与诗句和谐的动感与美感。这样,它的节奏会慢于狂草,结字造型便须更耐看。狂草可以点画狼藉,文气较重的草书则应点画精到,不能有显然不合法度之处。当然,狂草结字也须合乎法度。因此,在连续运笔追求线条丰富形质典雅时,不能有乖使转,否则即使大效果可观,也会因有不合法度之处而使作品失色。
我为创作《草书琵琶行》,从情调与法度两个方面做了构思与准备,这可算是“意在笔先”,或者说是让理性来支配创作取向吧!我认为,理性对书法艺术创作是不可或缺的,它主要在创作之前起指导性作用。一旦进入创作,感情的作用便应上升到主要地位。尤其是草书,其抒情性及偶然性,不能由理性来安排布置,而是来自作者非理性的即兴发挥。若雕琢之痕明显可见,则与草书的本质不合,难以成为佳作。完成了理性的构思,做了不同纸笔不同布局的试验后,遂于春节后夜深人静鞭炮沉寂时,像写《草书<滕王阁序>》那样,一气完成《草书<琵琶行>》的创作,得到一幅宽一尺、长十八尺的长卷。静夜中书写这首千古绝唱,凭借对此诗的理解和对草法的熟悉,一任笔头刷刷行走,似乎是坐在乘风破浪的船上,内心充满了起伏跌宕的感觉。在这样的感觉中,达到了节奏轻快、气韵和谐的境地。上元节下午,携此手卷到启功先生处求教。启功先生审阅全篇后给予肯定,当即为拙作题签,并用一尺乘二尺宣纸题跋十行,对后学给予鼓励。对此,我衷心感谢,更深感惭愧。我的粗浅草书,远远无法望古贤项背,也不能与当今草书高手相比。只有继续努力研习,不断探索草书之奥理,学古鉴今,自成风貌,才能不负先生及友人的期望。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帮助出版拙作,在此顺致谢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