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籍名士罗瘿公(上)对程砚秋(下)有提携、培养之恩,而程砚秋亦在罗瘿公穷困潦倒之时竭尽全力帮忙,其情谊令人感动。
蔡登山
罗瘿公去世后,每次程砚秋出京演戏,行前必先去罗瘿公墓前凭吊。逢罗忌日,也必去墓前祭奠,二十余年,从未间断。真是世事虽无常,但有义伶半生情!
在“四大名旦”中,程砚秋是年纪最轻的,却死得最早,砚秋死后,从此程腔,遂成绝响。一般人都知道程砚秋原是满清旗人子弟,但不知道他还是旗人中的贵族。马叙伦在《石屋余渖》中说:“砚秋为清宣宗相穆彰阿之曾孙行,穆相权倾一时,然至砚秋兄弟已无立锥之地,其母鬻之伶工。”而潘光旦的《中国伶人血缘之研究》则考证说道光初年另一位相国英树琴(号熙斋,著有《恩福堂笔记》),是程砚秋的高高祖。照潘光旦所说,程砚秋的祖先是姓英而非姓穆,英树琴与穆彰阿虽同为道光朝的相国,论气焰之盛,名声之大,则英不及穆多矣。不管程砚秋是英或穆相之后,总之他是满清大臣之后,似可确定的。不过到他父母这一代,业已成为破落户,江河日下的家道,使得他的母亲终于不能不将他卖入戏班之中。
程砚秋后来之所以能在剧坛发迹,那完全是出于那一位“性好顾曲”的粤籍名士罗瘿公之所赐了。现在知道罗瘿公的人不多,但在清末民初的北京,顺德罗瘿公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名人。其人精通诗词书法,喜好饮酒交游,为人侠义,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寒士,大凡才通风雅者,都有他的好朋友。罗瘿公少年时代就读于广州万木草堂,与陈千秋、梁启超等同为康有为弟子。罗瘿公有才华,有抱负,但是满清末造政治风气败坏,贿赂公行,亲贵当道。像他这样徒有才名的穷诗人当然找不到好出路。即使到了民国二年,袁世凯恢复帝制的说法甚嚣尘上,时任总统府秘书的罗瘿公虽与袁氏有旧,却不肯附逆。因此他辞官避居在广州会馆中,每日纵情诗酒,流连戏园。罗瘿公的佯狂而歌,实为避祸。罗瘿公也只向老朋友黄晦闻吐露过实情,“吾欲以无聊疏脱自暴于时,故借一途以自托,使世共讪笑之。”
这时候他的好友杨穆生跟他谈起荣蝶仙那儿有一名极堪造就,前途不可限量的青衣,罗瘿公爱才如渴,他又问看过程剧的朋友,几乎异口同声地说程砚秋这雏伶不错。而当罗瘿公亲眼见到程砚秋的演出,他惊为天人,认为程砚秋未来的成就至少可以步梅兰芳的后尘,当时他就作过预言说:“尔来菊部颓靡,有乏才之叹,方恐他日无继梅郎者。今艳秋(按:当时名艳秋后才改名砚秋)演出,风华辉映,他时继轨,舍艳秋其谁?”。罗瘿公对于程砚秋的提携培植,真可说不遗余力,他当时不过一介名士而已,家累既重,开销又大,但他竟然筹出一笔款子来给程砚秋赎身,还将他送往京剧界有“通天教主”之称的王瑶卿处去学艺,并郑重地拜托王氏,予以好好地调教。王瑶卿也认为程砚秋是个可造之材,乃以平生绝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直到王氏临死之前,他还不无得意地谈到程砚秋说:“一个学艺的人,应该虚心学习别人的长处,但若钻进别人的小圈子,拘而不化,充其量也不会把别人的长处全学了去,那才是一辈子没出息。程老四(指砚秋)记得我说过这样的话,后来他自己才创造了程腔。他要是死学我,也就不懂得变化的道理了,哪还会有什么程腔呢?”
除此之外,罗瘿公还亲自教程砚秋识字、读诗、练习书法。在罗瘿公的熏陶下,程砚秋不但精通经史,一手字也写得很漂亮,这在当时的艺人中是非常少见的。他又亲自为程砚秋编写剧本,如《红拂传》、《青霜剑》、《春闺梦》、《孔雀东南飞》、《碧玉簪》、《文姬归汉》、《鸳鸯冢》、《沈云英》、《锁麟囊》等,多半悲郁苍凉,正是大作家、大诗人对于现实生活不满的一种反映,这在军阀时代也可以说是反映时代苦闷的歌声,当然会风靡一时,因此程砚秋很快成为仅次于梅兰芳的红伶了。罗瘿公曾向友人剖白其心迹说:“吾既不能囚匡天下,仅藉此一糜心力,亦当引之(指程砚秋)于正道。”卅年以还,梅派与程派分庭抗礼,各有千秋。梅兰芳虽拥有《霸王别姬》、《生死恨》、《凤还巢》、《太真外传》、《宇宙锋》、《洛神》、《廉锦枫》等得意杰作;而程砚秋亦拥有《文姬归汉》、《聂隐娘》、《荒山泪》、《锁麟囊》、《金锁记》、《春闺梦》、《朱痕记》、《贺后骂殿》、《红拂传》等私房好戏。而在四大名旦中之尚小云与荀慧生固不能与梅、程两派相提并论也。
而当程砚秋在红氍毹上大红特紫,声誉扶摇直上之际,罗瘿公却穷愁不堪,家庭多故,再加上失业,境遇是每下愈况了。民国十二年,他和夫人最钟爱的一名掌珠又一病不起,使老夫妻俩伤心欲绝,肝肠寸断。夫人竟因此神经失常,成了疯癫。两个儿子宗震、宗艮,又都在求学阶段。全家的生计濒于断绝,一日三餐都煞费经营,罗瘿公的豪情壮志在妻啼儿号声中终于被消磨殆尽。民国十三年端午节后他终因心力交瘁不支而病倒,经医院检查证实是三期肺病。八月初他自知不起,曾向经常抽暇到医院照料他的程砚秋透露,程砚秋泪下沾襟地说:“您老放心,我受您老的大恩大德,一直图报无门。不论有什么事情,我都唯有竭尽所能而已。”八月四日,罗瘿公一大早就勉力撑持倚枕执管,写下他平生最后一篇文章,那就是他的遗嘱。八月二十五日罗瘿公归去之时,亲属皆不在侧,程砚秋当时是第一个赶到,见到恩师遗下的数页遗嘱,悲恸得几近昏厥。回到家中,即为恩师设立灵堂,朝夕哭奠,并挽以联曰:“当年孤子飘零,畴实生成,岂惟末艺微名,胥公所赐;从此长城失恃,自伤孺弱,每念篝灯制曲,无泪可挥!”又日夜抄写经书,以慰恩师在天之灵。在罗瘿公丧事期间,程砚秋停演数月戴孝志哀,说:“我程某人能有今日,罗师当推首功。”罗瘿公后事所用的祭奠、棺木、墓地之费都是程砚秋独力料理承担,费金过万元,务极完美。这种事情,一般的士大夫都难以做到,但一个艺人却做到了,怪不得后来康有为作诗称程砚秋为“义伶”。
在罗瘿公的遗嘱中希望墓碑由散原老人陈三立来书写,于是程砚秋特地跑了一趟杭州西湖,拜见散原老人,乞书“诗人罗瘿公之墓”七字,并酬以润笔五百金,散原老人感其风谊,拒收润金并赠诗一首云:“湖曲犹留病起身,日飘咳唾杂流尘。斯须培我凌云气,屋底初看绝代人。绝耳秦青暗断肠,故人题品费思量。终存风谊全生死,为话西山涕数行。”其中“为话西山”是指程砚秋为罗瘿公营墓于北平西山。罗瘿公去世后,每次程砚秋出京演戏,行前必先去罗瘿公墓前凭吊。逢罗忌日,也必去墓前祭奠,二十余年,从未间断。真是世事虽无常,但有义伶半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