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那年夏天,我在阿姆斯特丹买了辆脚踏车,往西南骑过荷兰,展开从亚德里亚海滨的杜布罗夫尼克(Dubrovnik)到苏格兰本尼维斯山(Ben Nevis)这趟旅程的最后一段行程。第二天,我骑在荷兰乡间,时近傍晚,天色开始变暗,从北海飘来的毛毛雨,把路面变得又湿又滑。一辆卡车擦身而过,把我逼到路边,我一个不稳,连人带车跌到烂泥里。我没受伤,但浑身又湿又脏,挡泥板也给撞弯了,必须拉直。在外流浪,总会碰上坏天气,我通常躲到桥下,但那时无桥可以栖身,于是我找上最近一户人家,敲门请求避雨。奥茨胡恩太太早就从家中前窗目睹我摔车——我猜她有许多漫漫午后是在前窗边度过的——因此,她开门露出一道缝,往外打量我时,我丝毫不觉惊讶。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甩开疑虑,把门大大打开,让这个又湿又脏的狼狈加拿大青年进到屋里。
我想要的只是站着避一阵子雨,打理好精神就出发,但她不同意,反倒让我洗了热水澡,请我吃了一顿晚餐,留我住一晚,还硬塞给我几样她已故丈夫的东西,包括一件防水外套。隔天早上,明亮的阳光洒在厨房餐桌上,她请我吃了一顿我这辈子吃过最美味的早餐,然后赧然轻笑,说起她儿子若知道她留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在家里过夜,而且还是个男人,会有多生气。吃完早餐,她给我当地景点的明信片当纪念,建议我去其中几个地方逛逛再上路。那个星期天早晨,阳光耀眼,我又不赶行程,索性照她的建议,出去随便走走看看。我没想到,就那随意的一游,我与她所在的城镇结下了不解之缘。她给了我代尔夫特(Delft)。
“一座最赏心悦目的城镇,每条街上都有好几座桥和一条河”,以日记闻名于世的伦敦人塞缪尔·佩皮斯(Samuel Pepys)在1660年5月走访代尔夫特时,如此描述这城镇。他的描述与我所见丝毫无差,因为代尔夫特大体上仍维持17世纪时的模样。那天早上,状如15、16世纪西班牙大帆船的云朵,从西北边十几公里外的北海急涌而来,将斑驳云影洒在狭桥,以及大卵石铺成的街道上,阳光映射在运河的河面,把屋宇的砖彻正立面照得亮晃晃的。意大利人以打入潮滩的木桩为基础,建造出规模更为宏大的海上运河城市——威尼斯。荷兰人所建的代尔夫特则与此不同,它位在海平面之下。代尔夫特以堤防挡住北海,开凿有闸水道,排干沿海沼地。这段历史就保留在代尔夫特这个字里头,因为荷兰语的delven,意为“挖凿”。贯穿代尔夫特西城区的主运河,如今仍叫奥德代尔夫特(Oude Delft),意为“旧的有闸水道”。
从代尔夫特的两座大型教堂,特别能看出17世纪的历史面貌。位在大市场广场(Great Market Square)的是新教堂,兴建时间比奥德代尔夫特运河边的旧教堂晚了两世纪,因此而得名。这两座宏大建筑建造、装饰之时(旧教堂是13世纪,新教堂15世纪)当然属于天主教堂,但今天已不是如此。阳光从透明玻璃窗射进来,照亮教堂内部,抹掉了那段早期历史,只呈现之后所发生的事情:禁绝天主教的偶像崇拜作风(包括在1560年代拆掉教堂的彩绘玻璃)、将教堂改造成近乎世俗崇拜形式的新教集会所。当时的荷兰人为了摆脱信仰天主教的西班牙人的统治,多方抗争,而禁绝天主教的偶像崇拜作风就是其中之一。两座教堂的地面大体是17世纪的古迹,因为上面布有铭文,用以标示17世纪代尔夫特有钱市民坟墓的所在。当时的人希望埋骨之处离圣所愈近愈好,而埋在教堂底下又比埋在教堂旁边好。历来有无数画作描绘这两座教堂的内部,其中有许多幅画里可见一块抬起的铺砌石,偶尔甚至可以看到正在干活的挖墓工,以及正忙着自己的事的人(和狗)。教堂保留了每户人家埋葬地点的纪录簿,但大部分坟墓没有刻上墓志铭。只有负担得起立碑费用的人,才会刻上自己的名字和一生行谊。
维米尔画作《倒牛奶的佣人》,1685年作,现藏于荷兰阿姆斯特丹国立美术馆。
在旧教堂里,我碰巧看到一块刻有约翰内斯·维米尔1632-1675的石头,每个字刻得工整而朴实。几天前,我才在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欣赏过维米尔的画作,想不到竟会无意中在这里碰上这位艺术家的最后遗物。我对代尔夫特或维米尔与代尔夫特的关系一无所知。但突然间,他就出现在我面前,等着我打量。
许多年后,我得知那块石头并非他死时就铺在墓上。当时,维米尔还算不上是大人物,没资格拥有刻了铭文的墓碑。他只是个画家而已,某个还不错的行业里的一名工匠。没错,维米尔是圣路加手工艺人工会的领导之一,而且在该镇的民兵组织里位居高位——但他的邻居里,还有约八十个人拥有同样的高位。他死时一贫如洗,即使他死时有钱,那也不足以让他有资格享有铭文墓碑的殊荣。一直要到19世纪,收藏家和博物馆馆长才把维米尔幽微缥缈、难以捉摸的画作视为大师之作。如今所见的那块石碑是到了20世纪才摆上,好让许多知道他埋骨之处而特意前来凭吊的人——不像我是不知他埋骨处而无意间碰上——能一偿所愿。但是那块石板所在的位置,其实并非维米尔真正埋葬之处,因为1921年大火之后,教堂重建,所有铺砌的石头全被拆掉再重铺。今人所知的,就只是他的遗骸埋在那教堂底下某处而已。
维米尔在代尔夫特生活的痕迹,除了埋骨处之外,其余皆已不存。今人知道他在大市场广场附近他父亲的客栈长大。长大后,大部分岁月在旧长堤上他岳母玛丽亚·廷斯(Maria Thins)家度过。在岳母家一楼,围绕他的子女愈来愈多;在二楼,他画了大部分的画作。最后,四十三岁时,债台高筑、灵感枯竭的他,在岳母家猝然逝去。那栋房子在19世纪被拆掉。与维米尔在代尔夫特生活有关的具体东西,无一留存。
欲一窥维米尔的世界,只有透过他的画作,但是在代尔夫特,这也不可能。存世的三十五幅画作中(另有一幅原收藏于波士顿的伊莎贝拉·斯图尔特·加德纳博物馆,但是在1990年失窃,至今下落不明),没有一幅留在代尔夫特。那些画作全在他死后卖掉,或运到别处拍卖,如今散落在从曼哈顿到柏林的十七座美术馆里。离代尔夫特最近的三幅画作,在海牙的莫瑞泰斯皇家美术馆。这三幅画离代尔夫特不远——17世纪时搭内河平底船到海牙,要花四个小时,如今搭火车只消十分钟——但终究不在他画那些画的所在地。要看维米尔的画,就要到代尔夫特以外的地方。在代尔夫特,就要断了亲眼目睹维米尔画作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