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12 《墨兰图》中的木印
果真如此吗?假设他真的想节省时间和工作量,更有效的方式应该是挑字数更多的文字,比如那首七言诗,用木版刻印出来,印在每一幅墨兰上。可是画上带有他的名款的诗却是用颇为自由的楷书书写的。木版的年款印章所具有的功能和作用,还值得更多的考察。
大阪卷中,郑思肖似乎有意在木版印制和手书之间创造出戏剧性的张力。木版的年代印其实尺寸不大,大约4.5厘米高,2厘米宽,恰如一个印章大小。使用的文字是典型的印刷体楷书,与南宋、元代版刻中带有欧体特征的字体,即后世说的“宋体”字相似,与郑思肖略带隶意笔法的楷书有很大差别。显然并非为了模拟郑思肖的手迹。它在画面中的作用,在文字内容上强调的是作画的时间,在字体风格上则突出了和版刻的关系。作为木版雕印的木印,它与宋元时代版刻中盛行的“牌记”相似。“牌记”又称“木记”,是版刻中对雕印信息的说明,常印在刻书或刻经的首尾,说明刊刻时间、刊刻者等信息。相对而言,郑思肖的木版年代印没有边框,接近无边框的牌记。不过,和一般的牌记不同的是,郑思肖的木印是需要手写具体时期的。这又会让我们想起雕版印制的文书。在这种文书中,表示具体时期的数字处都是空白的,需要手工填写。
这个木印还有一个值得注意之处,郑思肖用了“壹”字来表示数量,这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数字的大写形式。虽然这个木印极有可能是出自于版刻工匠之手,为何郑思肖要用复杂的字体“壹”而不是简单的“一”呢?为何在木印的手写部分,“十五”二字又并不使用大写字体呢?数字的大写形式当然要比简写形式正式得多。它们多用于官方文书,也用于货币。还有另一种正式的场合值得我们注意。在捐献财物给佛教寺院作为供养品的时候,常会需要把所献物品的名称和数量一一列出,为表示尊重,往往就会使用大写的数字。比如:“画药师佛壹躯永充供养”(法国吉美博物馆藏《药师如来接引图》)、“造五色绵绣经巾壹条、杂彩幡额壹条、银泥幡施入法门寺,永充供养”(敦煌写本S.3565《浔阳郡夫人布施疏》)、“铸造释迦如来真身舍利宝塔壹所”(苏州瑞光寺塔出土955年造金涂塔)等等。
在正月十五,郑思肖“作此壹卷”。谁是这幅画的接受者?是否是郑思肖捐献给寺院的供养之物?无论如何,使用一个具有牌记性质的木印盖在画面上,将会用印刷体的方式强化这幅绘画的特殊性。
五、元宵节
元宵节是植根于宗教信仰的节日,佛教称灯节,道教称上元节。中国的不少节日都和宗教意识形态有密切的关系。对普通民众来说,每个节日都是祈福生者、祭祀死者的特殊日子。而正月十五、七月十五、十月十五这“三元”占据着特殊的地位。对佛教徒来说,灯节是用千万盏的灯和光线来礼拜佛陀的场合,也可以从灯光中得到佛法的启蒙。对道教徒来说,上元节是天官从天而降,赐福凡人的日子。无论寺院还是道观,往往都会举行盛大法会来祈福和超度。在郑思肖生活多年的南宋杭州,元宵节时官府会设立“上元醮”,连监狱也都会举办“净狱道场”。
无论是公是私,是佛教还是道教,法会中都需要熟悉仪式的专家。郑思肖对于佛道二教的救赎和超度理论都很熟悉。他的兴趣并不局限于佛教。在三十岁的时候,基于他对佛教和道教的研究,他就写出了两篇关于如何在地狱中施食饿鬼、拯救灵魂的文章。一篇为《释氏施食心法》,已经失传,另一篇名为《太极祭炼内法》,出版刻印了多次,在明代前期被收录于《道藏》之中。在郑思肖活着的时候,他因为精于超度亡灵和鬼魂而颇有声名,甚至于为他带来了追随者和门徒。在《太极祭炼内法》中,郑思肖告诫人们救赎的仪式应该在每一个重要节日都进行,其中最重要的是“三元”“五腊”“八节”,此外还有每年的庚申日和甲子日,都是道教经典中所载适合举行法会的重要日期。 “三元”日,天、地、水三官来赐予人们福报,审判人间的罪恶。“五腊”日“宜修斋并祭祀先祖”。“八节”日则有八位神灵来记录人们的善恶。佛教也是一样。“燃灯节”对应道教的“上元节”,“盂兰盆会”对应道教的“中元节”。虽没有专门名词对应“下元”,但十月十五也是重要节日。此外还有二月十五佛涅槃日、四月初八佛诞日、十二月初八释迦成道日等等。南宋的杭州,每个月的庚申日和第八日,各个大小寺庙也会开展大大小小的法会,诵经设斋,追荐祈福。总之,各种世俗节日和宗教节日都在佛教和道教的仪式中被融为一体。
在这些重要的宗教节日中,世俗人士和宗教信徒常常会有物质和艺术品的捐献。大英博物馆所藏947年雕印的《大圣毗沙门天王》版画,是敦煌统治者曹元忠施舍的供养品,雕印时间就是七月十五日。日本清凉寺藏高文进款的《弥勒菩萨像》版画是天台宗僧人知礼(960—1028)于“甲申岁十月丁丑朔十五日辛卯雕印普施,永充供养”,也即宋太宗雍熙元年(984)十月十五日。雕版的复制性,使得施舍和捐献的行为得到最大程度的强化。
让我们回到大阪画卷上的木版年代印章。月与日的部分原本是空白,而后用笔添写上“正”和“十五”。这应该说明的是一种复数的性质。我们有理由猜测,在每一个主要的节日,都会有类似的绘画。在每一个节日,画家可能都会画有复本。以赠送给寺院及其相关的人士,既是礼物,也是供养品。画中的兰草并非宗教神像,在题材上与毗沙门天王或弥勒菩萨显然是不同的,但兰草作为一种具有丰富含义的植物,属于香花瑞草,是可以作为礼佛物品的。南宋画家陆信忠《十六罗汉图》(京都相国寺)中,就有一位身披槲树叶的山野仙人,正向罗汉献上一盘山果,同时在他手臂上挂着一个正待进献的花瓶,瓶中是若干长条状的叶脉,虽未见花朵,但应该就是一丛深山中采折的兰草。【图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