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元汴鉴藏印
一种古典观念和趣味充斥着这个私人收藏王国。所谓古物之心,乃在一古字,以古为美正是那个时代的主流鉴赏观。对这些作品千方百计地搜罗,一方面体现了项元汴对这些伟大艺术家的歆羡,另一方面,在对这些艺术品进行来历考证、诗文题跋以及向参观者展示的过程中,他也微妙地传达出了自身的一个愿望,那就是他想要藉此获得一种身份认同。
在帝制时代的中国,对一个人的才能、地位最大的认同来自于国家组织的各级考试,因为这是通行地迈向社会精英人群的必由之路。然而,这样一个纯然由古物构成的世界,却让项元汴足以抵制住这种诱惑。当项元汴在满眼古物的天籁阁里踱步时,他一定是这样想的,由于他连接着宋元、隋唐、魏晋乃至更早时候的文化英雄,连带着连自己也加入到文化精英的行列中去了,在功利主义者的眼光看来,这或许正是艺术战胜世俗的一个明证。
古物的精灵
六十岁后,项家已很少再有豪侈宴客、夜夜笙歌的场面,不知是项元汴精力不济还是他的经济已不似先前阔绰。在一幅旧画的跋语中,寥寥数字“受制暴党”、“杜门避难”,隐隐透露出他好像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遭遇了什么外来的变故。
项元汴不像同时代的冯梦桢、李日华有写日记的癖好,但从他写下的“汴以不才,困处丘隅,踌躇世故,凄恻家艰”等零星数语,还是可以猜测事情的起因似是家变,很大可能是给六个儿子析产发生争执,再有豪强大户插手,以致项元汴焦头烂额,无以应对。
1589年秋天的一个晚上,项元汴宴请了由冯梦桢陪同前来嘉兴的著名戏曲家屠隆(冯和屠是万历五年的同年),陪同的还有当年因抗疏张居正夺情遭受过廷杖的沈思孝等人。这是见诸记录的项元汴主持的最后一次夜宴。宴毕,项元汴出示了自己的得意收藏,褚遂良手摹的《兰亭序》和米芾的真迹。作为答谢,首次造访项家的屠隆也留下了一首小诗。就在这次夜宴后的次年冬天,一代收藏大家项元汴在家中去世,由于记载阙如,我们只知道他是在“家衅陡作”的困顿和失意中去世的,至于这位大收藏家生命的最后岁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许永远不会有人所知。
项元汴一手打造的艺术王国在他去世半个世纪后土崩瓦解。1645年8月6日清晨,清豫亲王多铎派遣贝勒博洛的一支军队爬上了嘉兴城墙,短暂抵抗后,知府钟鼎臣、协助守城的南明吏部尚书徐石麒等人自杀,大批军民出东门逃往平湖方向,随后清军展开了疯狂的屠城。
项元汴的孙子项嘉谟城破时率二子及妻妾投天星湖自杀。项嘉谟以前的邻居、诗人朱彝尊在得知他慷慨赴死后表示了发乎内心的尊敬,他没想到大变之际,一个“裙履子弟、栗果少年”竟也能视死如归。
嘉谟的一位堂兄项圣谟,数月前南京陷落时已带着老母妻子躲到嘉善乡下,侥幸逃得一命。据说圣谟在乡下时画了一幅《秋山红叶图》,图中大片秋林丛立,树叶红黄黑白相间,斑斑点点,如泪如血。另一幅《大树风号图》,图中画一巨树,却无一叶,在风中号哭,树下一老者曳杖于山坡上,回望青山,无限惆怅 。据府志记载,早年有志画道、并得董其昌亲手指点的项圣谟晚年陷入赤贫,靠贩制伪画为生。
多年以后,项圣谟在《三招隐图》的题跋里如是回忆1645年那个苦涩的夏天:“明年(1645年)夏,自江以南,兵民溃散,戎马交驰。于闰六月廿有六日,禾城(嘉兴)既陷,劫灰熏天,余仅孑身负母并妻子远窜,而家破矣。凡余兄弟所藏祖君之遗法书名画,与散落人间者,半为践踏,半为灰烬……”
“半为践踏,半为灰烬”,说来真是无限凄凉。在这场浩劫中,项元汴死后分给六大房的累世珍藏,据说被一个叫汪六水的千夫长掠去,从此散落人间。到1652年端午,著名鉴赏家吴其贞来到嘉兴,从在世的项氏后人手中看到仅存的黄公望《水阁图》时,项氏六大房物已然散得差不多了。
项元汴把玩书画的大理石画桌,后以四十两银子归于苏州收藏家陆西屏,陆死后,图藉星散,大约1817年前后,这张石桌成为了专藏宋版书籍的清代大藏家黄丕烈“士礼居”的藏物,据说当时还光泽可鉴。黄丕烈说,当年项元汴在世时,不知有多少价值数十万金的书画古物在此桌上展览,此石已然有灵,“今而后当谨护持之,勿轻去焉,庶足以慰此古物之精灵乎!”
差不多同一时间,另一位住在嘉兴新篁镇的金石学家兼鉴赏家张廷济,得到了天籁阁的另一件旧物,出自嘉靖年间巧匠阎望云之手的一张几案。有感于这些似有精灵佑护的古物在一代代主人去世后还随世浮沉,张廷济如是感慨:回思天籁,劫灰浩茫,何木之寿,岿然灵光?
1938年4月,日本人的飞机轰炸新篁镇时,这张几案和张廷济收藏的鼎彝、碑版及历代书画一起在大火中焚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