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与道教的关系,学术界存有意见分歧。一种观点认为八大山岭有由僧入道,亦道亦佛;另一种观点认为八大山人根本与道教无关,55岁时直接由僧还俗。八大山人在书画上从未用过道士名号确为事实。两种说法,各自有据,姑且存疑。笔者以为,说八大与道教无关,恐怕并不符合当时社会的实际情形。上面提到,明以后之禅学常用老庄释禅,思想上禅道不分。八大思想,不应逃出此等社会思潮。从其“怪伟”之书风的形式渊源上看,颇疑与道教的“画符”有关。现存有八大山人临于康熙三十三年(1694)69岁时《禹王碑》一卷。《禹王碑》又名《岣嵝碑》,原碑早佚,后人所见,实为唐宋以后道家所伪造之经书,文字神秘不可识(图十二)。把八大所临《禹王碑》书迹与敦煌卷子里道家经书相比较(图十三)便可窥破《禹王碑》之秘密。八大山人临《禹王碑》恐怕并不完全是取其篆意,倒是与道教经书的图案化神秘符文有关(图十四)。八大山人用道教符篆的方法,把自己的名号用连体复文书写,借以表达他隐秘难言的心事,进而影响到书法创作,形成“怪伟”的书风。因此,重视研究八大山人与道教的关系,也是解读八大山人艺术的一个重要方面。
以上所述,为八大山人晚年前期“怪伟”书风背后隐藏在深刻的人文背景。经过了命运多舛的磨难之后,八大山人在生命的最后10年开始作人生的反省,心绪渐趋平静,愤懑之火也渐熄灭,生活愈加简陋。时居南昌的叶丹有《过八大山人》一诗,描述八大当时的生存景况:“一室寤歌处,萧萧满席尘;蓬蒿藏户暗,诗画入禅真。遗世逃名老,残山剩水身;青门旧业在。零落种瓜人。”八大山人在近八十岁高龄时致友人方?(鹿村)手札中也写到当时简贫的生活;“只手少甦,厨中便尔乏粒,知已处转辍得二金否?”年龄、生存景况和社会现实(清王朝政权日渐巩固,社会趋向于稳定)使得八大山人的身心完全寄托于书画审美以求解脱,晚年后期的书风摆脱了“怪伟”的图案化倾向趋于平和,进入人书俱老的境界。他晚年后期的艺术思想,主要倾向于两个方面。第一向魏晋唐宋法帖体系回归。第二愈加倾心于董其昌。八大山人晚年后期临摹了大量魏晋唐宋法帖,仅临王羲之《兰亭序》存世的就有好多种。另外还有临索靖、王僧虔、褚遂良、欧阳询甚至于明代的王宠等作品存世,可见学习范围是非常宽广的。需要指出的是,八大山人临帖逼似原帖的极少,绝大部分都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在临写,所反映出来的是八大山人当时书法的面貌,从存世的晚年后期的临时作来看,较这前期“怪伟”书风相距甚远,这似乎表明,八大山人在探索摆脱书法图案化画字倾向的努力。八大山人之于董其昌,应该说是终生受其影响。董其昌所提出的“南北分宗”理论对明清以来几百年艺坛发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综观八大山人一生的书法创作,崇尚和追求董其昌所倡导的平谈天真为旨,以淡古为宗的魏晋以来的文人书画审美理想,直到晚年后期,才真正达到这种境界。现在我们可以见到八大山人在康熙十一年(1672)47岁时所书《青山白社》条幅(图十五),是一幅十分流丽的仿董其昌书风的作品。八大山人愈到晚年,愈垂青于董其昌,有致友人信札说:“手卷奉还,董字画不拘小大发下一览为望。”“张店已有董宗伯真字画,二三日内发下一览为望。”从信札的署款及字迹来看也是后期的手笔。有署款为乙酉,即八大山人80岁,也就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年的作品《醉翁吟卷》一轴(图十六),极为平淡醇和,与他早年仿董其昌书负比较,以另一种面貌更加靠近了董其昌(图十七):即以愈谈愈远,人书俱老的面貌追求着董其昌所倡导的审美理想。
四
艺术家风格的嬗变,艺术思想的变化,是与艺术家本人的生存状态、心理结构、人生观念及社会环境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八大山人晚年书法风格的演变,实际上是他最终摆脱了命运多舛的重压和狭隘思想的束缚,克服了扭曲、怪异的心态,通过艺术审开卷有益的方式,最终实现了自我的超越。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说,晚年后期的八大山人的书法,彻底抛弃了“画字”的创作方法,由前期的图案化倾向返回到传统的书法发展的主流,即通过对董其昌及魏晋以来文人书法理念的不懈追求,重新实现了对书法本体的回归。这是八大山人晚年书法发展的主要内容。作为一个杰出的书法艺术家,八大山人的不朽,其实是中国书法艺术精神的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