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中国音乐学院副院长著名二胡演奏家宋飞邀请讲座,讲座中演奏《二泉映月》
音乐追求完满的人生修为性质,会隐形地指导一个人的说话和办事,让人格空间增大并逐渐自我完善。中国音乐重视性灵意境,创造出的艺境对心灵有提升功效,召唤人们进入美好的诗意人生。这就是人与艺术精神的内在契合,这样的音乐人生就是幸福的人生。音乐是一个人的精神唤醒,是一种心灵、追问与对答过程。音乐文化追问没有观光客,正如生活没有旁观者一样。你在演奏音乐这一行为本身,事实上也就是在感受自己的存在深度并透视中国文化灵魂。
四、二胡与钢琴的音乐实践
著名小提琴家曼纽因说过这么一句话:“经过音乐学院的训练,极少有音乐幸存者。”
瞿小松说:“大提琴家马友友对非洲音乐很感兴趣,就到了非洲。一个半裸的黑人,折下树枝,拴一根铁丝,弹奏各种各样的声音,当时的心境全都在音乐里头。而马友友,只能在非洲原野上拉巴赫的无伴奏组曲。学院里规范出来,没能力即兴抒发自己当下的心情,没能力说自己的话”。
我不认为音乐学院培养不出音乐家,而是认为除了技巧训练以外,更要空前重视文化深度和精神高度的培养,在更高层面上注重即兴抒发自我情感的能力,具有东方音乐的情调和表达手段。如果没有高远文化追求,音乐文化精神是难以把握的,因为音乐是只有一次生命的人生中的自我人格的审美完成。
对于旋律而言,作为东方人必须注意审美标准东西方差异性和文化相对性。在中国传统音乐节上,初听一些国家和民族的音乐,人们可能会用西方音乐审美听觉习惯进行判断而感到东方一些国家音乐有些怪异。用习惯了西方音乐的十二平均律、三分损益律或纯律的耳朵去听阿拉伯音乐所使用的二十四律,或者泰国音乐使用的七平均律,就会觉得音不“准”、乐不美。这就给我们提出一个如何在单一化全球化中,坚持东方音乐的合法性问题。正如罗曼·罗兰所说:“音乐的实质,它的最大的意义不就是在于它纯粹的表现出人的灵魂,表现出那些在流露出来之前长久的在心中积累和动荡的内心生活的秘密吗?……音乐——这首先是个人的感受,内心的体验,这种感受和体验的产生,除了灵魂和歌声之外再不需要什么”。记得上初中时的一天傍晚,在蒙蒙秋雨中我穿过小街,隐约听到有一阵阵绵渺的二胡声传来,意识到这是二胡曲《病中吟》。哀婉缠绵的琴声在微弱的街灯中透过雨夜的帷幕美极了,我不由自主地顺着乐声慢慢寻声走去。当我接近演奏者时候我停下了脚步,望着他苍凉引弓的背影,那是我第一次在如此近距离听到二胡的苍凉诉说——世界消失了,昏黄的雨雾灯影中,我的内心被深深触动,无形的力量让我感动莫名。于是,下决心开始拜师学二胡,先后在四川音乐学院、上海音乐学院,中央音乐学院请教二胡名家。从此乐此不疲,二胡跟随了我半生。
在北京30年,我在完成国内外各种学术研究之余,从未间断过演奏二胡。从国内到国外,用手中的二胡传递着内心情感,也在海外传播着中国文化。除二胡之外我还很喜欢钢琴,并认真拜师学习过几年钢琴。我认为学习民乐的人也应该学习一点钢琴,因为钢琴的固定音高对学弦乐的音准有重要的意义。但在借鉴西方音乐和技法的时候,应该在中国二胡界提倡更多的中国情调的二胡之美!在全球化的流行音乐潮流中反其道而行之,更应张扬中国"本土"情调的二胡。
我每年中秋节时,都要到北京大学未名湖边,在湖水荡漾、天地尽辉的氛围中轻轻奏弓,很多时候都让我很感动。1989年中秋节,我选择夜阑人静的时刻——赏月人大多散去,湖水平静无波,一轮明月在天上。我在湖边银杏树旁的小拱桥上轻轻地拉《二泉映月》,一曲拉完,身后响起一种怕打扰似的掌声。回头一看,月光婆娑中有20多个人,有白发苍苍的老教授和求知如渴的学生轻轻地鼓掌,似乎怕打碎了这一池宁静的湖水。我感到生命的心弦被拨响,并长生了广泛的共鸣。音乐在我生命之中是很重的,可以说我写的大部分书稿的构思和写作都是伴随着激光唱片的音流,尤其是在修改文章和写书法时更离不开音乐。我最欣赏的就是中国的二胡和古琴,因为它带给我一种情愫,带给我一种历史感。
我2003年在香港凤凰卫视“世纪大讲堂”中讲演《发现东方》。提问时,一位大学生问“王教授,听主持人王鲁湘先生介绍说,您最初拉二胡,后来学钢琴。我想问,如果您先学会了钢琴王子,还会拉二胡吗?”
我意识到,这中提问隐含着对西方钢琴的崇拜和对中国二胡的不屑。于是我回答道:在北大有很多外国留学生跟我学二胡,他们大多数都达到了钢琴十级。他们先学了钢琴,而后才学二胡,外国人都不低看二胡,我们怎能自我文化虚无主义呢?再说,在文化多元化的当代,我开心地时候弹钢琴,忧伤地时候拉二胡,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可以说,一个民族音乐文化特性可以被看作是这个民族文化独立性的重要标志,在全球西方现代后现代音乐文化对各国音乐文化的发展不对等的关系中,每个民族都应保持清醒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意识,应立足自身的音乐文化提升,同时放眼世界音乐文化,否则后文化殖民的恶果将如影随形。
音乐家舒曼说:“一切时髦的东西总会变成不时髦的,如果你一辈子追求时髦,一直追求到老,你就会变成一个受任何人轻视的花花分子。”正像李安在奥斯卡的研讨会上说的一句话:“你们千万不能忽略中国,中国是世界上财富和人文资源最为丰富的一个国家。”谭盾说:“音乐是世界了解中国的窗口,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国有最美好的音乐,最聪颖的智慧,最宽广的心灵,它一定不只是属于中国,它属于世界。”我曾经在音乐家瞿小松的书中读到过一段独具深意的话:“
亚洲的我们,今天与未来,能否真正有所建树,取决于我们是否舍得放弃西方唯一西方至上,取决于我们能否走出西方阴影,取决于我们对传统领悟的深浅,取决于我们能否从自然与传统的启示中深悟平等。原本的古琴音乐,有很多地方是不弹拨的。声音都没了,左手仍在弦上运,运出心韵来。现在弹古琴的职业乐手,生怕人听不见,每一个音都弹拨出来,如同把《富春山居图》所有虚的地方全用墨填满。这一填满,空间就被杀死了。所以说今天的一些职业乐手,还真是音乐的职业杀手”。这段话尽管比较尖锐,但是却是内涵着非常重要的看法。可以说,近代以来欧洲传统音乐一直是整个世界音乐文化的中心,这导致各国民族音乐在全球化趋势中濒临消亡,如何恢复和发展各国民族音乐文化,已成为世界各国迫切需要解决的一个重要问题。
我认为,20世纪是中国从传统到现代的过渡,其生命灵魂充分感受到了中西文化的冲撞,使得古老文化拓展出新的“中国情调”。之所以酷爱二胡这一中国乐器,乃在于二胡的歌唱性、朦胧性、含蓄性,将中国情调作了丝丝入扣的阐释,使在世纪的转型中,苦涩的二胡具有了新的心性灵气,新的情绪基调。愿能通过这千年弓弦拉出民族的悲欢离合,在喑哑的民族情绪音流中,阐释出中国二胡名曲的内在在魅力,使人通过二胡的独特韵味感悟到中国艺术中蕴含无限的人生感喟。
一曲《二泉映月》,令多少人惆怅千结。这是道家音乐家阿炳的杰作。瞎子阿炳身世坎坷,情感深邃,于道家始祖老子《道德经》“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以及《易经》“一阴一阳之谓道”中悟道,并呈现在旋律迂回跌宕之中:在琴弦的内外、乐音的高低、力度的强弱、揉吟的疾涩、速度的快慢中,体现阴阳之“道”,乐人之“心”,炎凉之“世”。四段环绕相近相生相激相荡的旋律,述说生命的坎坷和命运的多舛,从中推进情感的逐渐展开升华。然而这不是儒家范式的《江河水》般的悲痛和呐喊,也不是柴可夫斯基《悲怆》的无边的沉重压抑和命运抗争。道家的淡泊自然使情感在曲终处凝成“欲说还休”的叹息,铸成一个生命的问号,将人们带入人生意义那“却到天凉好个秋”的绵渺凝思中……
每次演奏《三门峡畅想曲》,总是从心底升起一种生命的昂扬之气。二胡与钢琴的协调,显示了中西文化在音乐精神中的汇通。乐曲呈现了中国人在传统社会走向现代社会的心境和状态,其中不乏理想主义的音符跳跃。中国文化是“水的文化”。老子《道德经》强调水“弱之胜强,柔之胜刚”的特性,孔子《论语》注重“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人格。黄河是中华母亲河,其源远流长,滋润了华夏文化。进入现代中国,“高峡出平湖”的豪迈,使三门峡水库成为“天人合一”的新时代写照。作曲者感受“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进取精神,采集了三门峡雄强山水地貌中的几个画面。而中段则在音调轻松含蓄中传达人与水的亲和关系,在音调柔美抒情中表现对生活的赞美和对未来的想象,在二胡音调高亢和轻松的交织中,表现人与自然的对立与和谐。尾声中,音乐以回旋曲式结构写出了活跃的快板段落为主部的曲目,使音乐在对比强烈中收束,使二胡这件传统乐器传达出一种中西对话中的现代感,给人以一种现代人情绪抒发的生命意识。
《新婚别》、《兰花花》、《长城随想》,更是精彩纷呈,令人回肠荡气,美不胜收,难以尽述……我深切感到,就生命本原精神而言,音乐是不需要翻译的。尤其是在国外生活中,一曲二胡传达的不仅是中国传统文化或中国地域文化,而且是中国情调中国魅力。也许,在异国他乡的怀乡情绪中引弓奏弦,更能体会中国二胡情调中对家国的无尽思念和淋漓阐释的内在本源性。因此,在全球化的流行音乐潮流中反其道而行之,张扬中国“本土”情调的二胡,不以为土,反以为真。其中甘苦,唯有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