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傅雷的眼里,齐白石不欺世盗名的辉煌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 “尚嫌读书太少,接触传统不够(他只崇拜到金冬心为止)”;二是“全靠天赋的色彩感与对事物的新鲜感,线条的变化并不多,但比吴昌硕多一种婀娜妩媚的青春之美”。
如此,傅雷这两句话我们是否可以这样理解:齐白石之所以能够“全靠天赋的色彩感与对事物的新鲜感”,原因是“读书太少,接触传统不够”;而齐白石之所以“比吴昌硕多一种婀娜妩媚的青春之美”,恰恰是因为他的“线条的变化并不多”。通常说来,中国绘画的最核心要素是线条的丰富表现。如果“线条的变化并不多”,是难以深层次表现中国绘画的广度、深度和高度的。傅雷推崇吴昌硕,是因为“吴昌硕全靠‘金石学’的功夫,把古篆籀的笔法移到画上来,所以有古拙与素雅之美,但其流弊是干枯”。由此可知,吴昌硕的最成功之处,就是黄宾虹极力主张的“留意金石古文字,拟通之于画理,知前人之谬误,而思救正之”。至于说吴昌硕的画“其流弊是干枯”,我以为,这正是傅雷对吴昌硕绘画艺术解读的失察。因为仅仅是直观比较,吴昌硕的笔墨也完全体现了黄宾虹推崇的“干裂秋风,润含春雨”的审美要求。
此外,傅雷对黄宾虹的推崇也是失察的。尽管黄宾虹是一位山水画大家,但也有其缺失之处——过于偏重文人画的成就及其历史作用。虽说我们为黄宾虹所提出的唐、宋是“辉煌之时”,元是“奋发有余之时”,“明画枯硬,清多柔靡”,以及“至道、咸而画学中兴”的“清醒”认识所深深折服,但其认为的“画学中兴”“有本之学”“道咸之间,考核精确,远胜前任。中国画者,亦于此复兴。如包慎伯、姚元之、胡石查、张鞠如、翁松禅、吴荷屋、张叔宪、赵撝叔,得有百人,皆以博洽群书,融贯古今”(黄宾虹《论道咸画学》)的论点,显然有失得当。
王伯敏在《中国画家丛书·黄宾虹》中就这一问题提出了有悖乃师的看法,称:“他(黄宾虹)所列举的这些文人画家,都不过在当时读书赋诗之余,偶尔画几笔的画家。他们在绘画艺术上并没有什么大的影响,谈不上‘中兴’。不过,在康、乾以后,山水画家大都崇古复古,缺乏创新,虽重笔墨,风趣索然。尤其是娄东、虞山之后的‘小四王’,更是如此。到了道、咸,这些文人强调笔墨情趣,有别于一般摹古的作品,那倒是事实。”
我比较赞同王伯敏的实事求是之说。黄宾虹列举的上述诸画家理应不是“画学中兴”的中坚画家,只是画史有记载而已。按照黄宾虹所说的“及道、咸间,金石学盛,画艺复兴,泾县包慎伯,著有《艺舟双楫》,古来笔墨口诀,昭然大明于世”(黄宾虹《画学篇释义》),验之如上得“古来笔墨口诀”的“百人”,说他们“博洽群书”,倒也说得过去;而说他们于画学是“有本之学”“融贯古今”“画学中兴”,继而还说他们“已逾前人。民族所关,发扬真性,几于至道”(黄宾虹1952年自题《雨景写意图》),似乎过于牵强。
这抑或是黄宾虹斤斤于“笔墨”所形成的偏见。我如是说,自无点滴诋毁黄宾虹之用意。我们研究黄宾虹,应该将其视为一个艺术家,而不应该将其供奉在“神坛”上。从严谨的学术研究层面上来说,过分拔高是一种故弄玄虚。
作为一个艺术家,黄宾虹自有其思想观念的局限和鉴识上的偏颇。既然黄宾虹是“用很多中国文化的概念来诠释笔墨”,那他就不应该认为“释石涛尚有墨障未净”(黄宾虹《鉴古名画论略》)、“石涛大有才气,功力亦深;晚年署耕心草堂之作,用笔浮滑,殊少遒劲,顿失国画正轨”(黄宾虹1947年《与郑拙庐书》)、“石涛未免浮烟瘴墨之弊,开扬州八怪江湖恶习;因用笔太快,轻率浮躁之气未能涤尽。而学元人又多空廓软弱,不能实中虚、虚中实,兼虚中虚、实中实者,皆是笔不能压纸,何况入纸又透过纸背耶”(黄宾虹1948年《与曹一尘书》)。以理性的史学眼光来审视有清一代山水画,石涛是无可争议的开派型画家。他的绘画实践和其所著《苦瓜和尚画语录》,堪称震古烁今。为何在黄宾虹的眼里就变成了“顿失国画正轨”呢?
诚然,石涛的画有其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大幅画作的章法时有窘迫的缺陷。但从整个风神气象来看,是纠偏了因袭成风的摹古恶习。仅此一点,以上黄宾虹为之推崇的“有本之学”“融贯古今”“画学中兴”“已逾前人。民族所关,发扬真性,几于至道”的“如包慎伯、姚元之、胡石查、张鞠如、翁松禅、吴荷屋、张叔宪、赵撝叔,得有百人”,是难以望其项背的。
综上所述,我们对傅雷的画评应该予以重新认识,不能因为他的地位和名气就一味盲目信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