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还是非常自信的,因为我的家族,我的声望,我的书法,我的潇洒气度——在我们的时代,这份气度可能比才能更出风头。我看不起很多人,不仅是寒门的乡巴佬,也有一些朝廷新贵,尤其是骠骑将军王述。
王述是太原王氏的人,按门第在当今朝廷只能算个小族,与我琅琊王氏不可同日而语。更何况他年轻的时候毫无建树,很多人都觉得他智力有点问题。但现在,他有了权力,也就有了声誉,甚至被人拿来和我比较。这是我完全无法接受的。
他比我先任职於会稽,他母亲在会稽去世,王述回来奔丧。按礼节,每次路过他的住处,我都应该去吊唁一下。我为了羞辱他,经常通知他我会前往吊唁。王述被我逗得不轻,每次听到有官员经过的号角声,都连忙打扫庭院等我来,结果一次都没等着。有一回我路过他家门口,故意站了站,好像准备登门的样子。他就按照礼节号召家人一起哭。刚哭出声,我立马转身走人。这件事我至今想起来就觉得好笑。
但很快,笑不出来的人就换成了我,因为王述成了我的上司,扬州刺史,我只是扬州底下会稽郡的小小太守,日子就要不好过了。
我派人到朝廷,请求把会稽单独分出,成为越州,这样我就能和王述平起平坐了。但朝廷不许。我只能坐等报复找上门。
王述派人搜罗了我任上一些办事不力的黑材料,准备告发我。我不能受这奇耻大辱,于是愤而辞职,告老还乡。
田园让我感到无比熟悉,仿佛我刚刚在宦海经历了一场流浪,只有回到山水中才找到了自我。在给谢万的信里,我写道:
“古之辞世者或被发阳狂,或污身秽迹,可谓艰矣。今仆坐而获逸,遂其宿心,其为庆幸,岂非天赐!违天不祥。”
在别人眼里,我已经过上了悠闲自在的生活:带着长大成人的儿子和年幼的孙子在果园桑林里郊游,遇到美味的果子就摘下来吃。有时候和道士一起巡山问药,守着丹炉,一呆就是数月。要么就是约着老友去爬山、划船,何其逍遥快活!
也许只有在这个孤独的快雪天,我才会想到,那些没有完成的志向,那些对朝政败坏的忧虑,那些受人欺侮的愤恨,那些对自我的质疑——我自诩清高旷达,为何眼里揉不得王述这粒沙?我的下场,难道是咎由自取?
没处发泄。我悻悻地把几个儿子叫来,围在炉边,挨个训斥:“我跟王述的才气,是差不多的。而现在位遇悬殊,都是你们这帮小子不如王述儿子王坦之的缘故!”
王坦之当时已经成为琅琊王氏的门面,和谢安一起力挽狂澜,逼得权臣桓温不敢贸然篡位;而我的儿子们呢?徽之、献之继承了我的恃才傲物,不愿恋栈仕途;凝之才具平庸,连他老婆谢道韫都及不上,还被嘲笑说“我的兄弟长辈如此杰出,想不到却嫁给了王凝之这样一个窝囊角色!”后来孙恩在南方造反,攻打会稽郡,当时任会稽太守的凝之不仅没有率军抵抗,反而在玩方术的鬼把戏,祈求神兵天降收拾叛贼
到头来,王家竟然在我手上衰落了,淝水之战前,王家竟无一人能出面领导抗敌大业,让谢家出尽风头。
儿子们面面相觑。
我挥挥手,让他们走了,留我一人对着这片斑驳的雪地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