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也《石渠宝笈》,败也《石渠宝笈》。”这句话在参与蒐集和编纂《石渠宝笈》的乾隆词臣董邦达身上得到生动体现。董邦达浸淫于编纂《石渠宝笈》的天时地利之中,历览前贤画作,对其艺术创作来说功莫大焉,这段时期其艺术创作也达到高峰。然而,《石渠宝笈》给他带来的消极一面也是十分凸显的。在其画中,除了无懈可击的精湛技法外,所展现出的个体精神与笔墨个性微乎其微。
作者认为,清代以来的《石渠宝笈》研究中,时人书画都是被边缘化的。对词臣董邦达个案的探讨,或许有助于我们全面认识《石渠宝笈》的各个层面,从而更清晰地洞察清代书画鉴藏史上一座不可绕过的重镇。
清·董邦达《三希堂记意图》,纸本设色,201.5x154厘米,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在参与蒐集和编纂《石渠宝笈》的乾隆词臣中,董邦达(1696—1769)是最为特出的一个。据笔者统计,在《石渠宝笈》初编中,著录其《万壑松风图卷》等画作五件;在《石渠宝笈》二编中,著录其《画御制泛舟诗意册》等画作八十五件;在《石渠宝笈》三编中,著录其《画高宗御制拟古四章诗意册》等画作九十五件 。三编合计董邦达画作一百八十件。这与其时供职朝廷、且同时参与编纂《石渠宝笈》的张照、梁诗正、励宗万、张若霭、庄有恭、裘日修、陈邦彦、观保等八人相比,可谓独树一帜。之所以如此,这固然有其近水楼台先得月之便,但与其画艺的精湛并得到乾隆的赏识是分不开。最能印证这一论点的是在董邦达传世的数百件绘画作品中,绝大多数都是经宫廷收藏且有乾隆题字,最为典型的一件作品莫过于董邦达受乾隆钦点所绘制的《三希堂记意图轴》(北京故宫博物院藏)。乾隆因喜得王羲之《快雪帖》、王献之《中秋帖》和王珣《伯远帖》,遂将贮藏三帖的斋室命名为“三希堂”。“三希堂”中“三希”可谓《石渠宝笈》中的重器,又是乾隆至爱的宝物,因而“三希堂”成为乾隆贮藏书画的重镇,由董邦达来绘制这样一幅极具难度的斋室画作,其意义不言自明。在画中,作者别具匠心地描写崇山峻岭下两间茅庐,左侧一间一老者正教导少年执笔临帖,一书童端着茶盏从外进入。茅亭下溪流潺潺,一书童蹲于岸边清洗笔砚。右侧一间则一书生伏于书案小憩,书童亦坐于外侧墙角打盹。一幅极富文人情趣的生活场景跃然纸上。在茅亭背后,为陡峭嶙峋的山峰和飞泻的瀑布,隐约可见远处的云山;在茅亭前侧,为小桥流水,古柏和修竹环绕。很显然,作者试图在营造一种远离尘嚣的世外之景。三希堂所在地的紫禁城养心殿附近,并无这样的实景,即便在如今的北海或景山,也没有如此险峻的景致。毫无疑问,这是作者在精心构筑一个文人向往的精神家园。看得出来,乾隆对这样的构思和造型是满意的,迎合了万几之暇的乾隆的精神诉求。因而,乾隆欣然捉笔在画中题写了有名的《三希堂记》:
内府秘籍王羲之《快雪帖》、王献之《中秋帖》,近又得王珣《伯远帖》,皆希世之珍也。因就养心殿温室易其名曰“三希堂”以蔵之。夫人生千载之下,而考古论世于千载之上。嘉言善行之触于目而会于心者,未尝不慨然増慕,思与其人揖让进退于其间。羲之清风峻节,固足尚。即献之亦右军之令子也。而王珣,史称其整颓振靡,以廉耻自许。彼三人者,同族同时,为江左风流冠冕,今其墨迹经数千百年治乱兴衰,存亡离合之余,适然苍萃于一堂。虽丰城之剑,合浦之珠,无以逾此。子墨有灵,能不畅然蹈忭而愉快也耶。然吾之以三希名堂者,亦非尽为藏帖也。昔闻之蔡先生名其堂曰二希。其言曰: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或者谓余不敢希天,余之意非若是也。尝慕希文、希元之为人,故曰二希。余尝为之记矣。但先生所云非不敢希天之意,则引而未发。予惟周子所云,固一贯之道,夫人之所当勉者也。若必士且希贤,既贤而后希圣,已圣而后希天,则是教人自画,终无可至圣贤之时也。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人人有尽心知性之责,则人人有希圣希天之道,此或先生所云非不敢希天之意乎。希希文希元而命之曰二希,古人托兴名物以识,弗忘之意也,则吾今日之名此堂,谓之为希贤、希圣、希天之意可,慕闻之先生之二希,而欲希闻之之希亦可。即谓之王氏之帖,诚三希也亦可。若夫王氏之书法,吾又何能赞一辞哉。乾隆丙寅春三月御笔。
“乾隆丙寅”即乾隆十一年(1746年),时年董邦达五十一岁,正是其艺术创作的盛年。乾隆在《三希堂记》中,讲到“三希”不仅可以直指《快雪帖》、《中秋帖》和《伯远帖》,更可以指希贤、希圣、希天之意。所以,“三希堂”实则有双关之意。董邦达在画中并无特别烘托出两个“三希”之意,而是把“三希堂”作为一个文人雅士栖息、读书、赏画、临池之地。董邦达在画中自题曰: “乾隆十有一年,臣承命绘三希堂图,时惟笔力薾弱,未足仰称诏旨,图成祗增惭悚,敬瞻天笔缅思昔贤,谨泐衔名,以志荣幸,臣董邦达恭绘并识”,虽然竭尽谦恭之能事,但就画题本身及乾隆御题可知,乾隆对董邦达的创意是充分肯定的,在己题之外,还特意命词臣汪由敦、梁诗正、裘日修、励宗万、张若霭题写赞语,极一时之盛。此图著录于《石渠宝笈》二编养心殿中,画题为《画御制三希堂记意轴》,显示出乾隆对其嘉许之意。与此图相同构思的董氏画作是为乾隆所作的《弘历松荫消夏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该图描绘的仍然是在万山环抱之中,两间茅庐掩映在松荫之下。乾隆闲坐于山间的几案旁,案上置一古琴、一书及一盂,乾隆静心平气,若有所思。前侧石坡旁一书童正生火煎茶。山间云烟缭绕,曲水飞流,也是一派远离尘嚣的世外之景。此图与《三希堂记意图轴》有异曲同工之妙,深得乾隆称许,因而在上端题诗曰: “世界空华底认真,分明两句辨疏亲。最中第一尊崇者,却是忧老第一人”,并题识云: “梦中自题小像一绝,甲子夏五所纪也,乙丑季夜清晖阁再书” ,一如既往地地表现出对董邦达绘画的激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