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赵孟頫曾在徽宗的《竹禽图》旁题跋:“道君聪明无纵,其于绘事尤极神妙,动植之物无不曲尽其性,殆若天地生成,非人力所能及”。可见,徽宗花鸟画的形与色近乎天地生长,人力与造化已融于一体了。
南宋院体花鸟画家秉承北宋雅致细腻的画风,受到皇室贵族的喜爱。李嵩作为南宋宫廷画家,任待诏近六十年,流传下来一件作为灯片装饰之用的《花篮图》颇有特色。此图绢本设色,大小不足一尺见方,现收藏在故宫博物院。图中共画五种花卉:萱花、石榴、蜀葵、夜合花、栀子花,画家以重彩、粉彩、渲染、分染等技法来表现。藤黄、胭脂、朱砂、石绿尽显花叶鲜美之色。那楚楚动人的娇艳,不仅让人赏色还似乎闻到了芳香。画中的篮子名曰“隆盛篮”,应是皇家庆贺节日的重要花器。画家将花器的结构、图案、颜色一一描绘,这让我想到了意大利画家卡拉瓦乔于16世纪创作的一幅《水果篮》,写真的形与色似乎与东方的《花篮图》如出一辙,只是李嵩完成此图早于卡拉瓦乔几个世纪。
笔墨造化移精神
元代花鸟画主流是水墨的世界,有着繁华褪尽的朴素与宁静
也许写真的造型与细腻的渲染是花鸟画最理想的表达方式,形色悦目而鲜活,一直是皇室贵族们闲暇时怡情养性的最佳对象,花鸟画似乎天生长在富贵人家,然而真正的艺术不分贵贱,它始终追寻的是生命活力的自由生长。
五代黄荃开创的富贵之风在宫廷垄断花鸟画坛近一个世纪,一味的细腻工整也会走向板滞与僵化,能与之抗衡的只有画《雪竹图》的五代南唐画家徐熙了。徐熙的野逸画风当时并非主流,然其开创的“落墨法”则为花鸟画打开了一片新天地。宋代沈括形容徐熙的落墨“以墨笔画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神气廻出,别有生动之意”。这里的“墨笔”“草草”“神气”都是对野逸之风的注释,与“黄家富贵”意趣迥然。《雪竹图》中以弱化勾勒的落墨格法展现了水墨花鸟画的生趣,然徐熙这一画风仍为院外别调,连奉职画院的孙辈徐崇嗣也只能弃祖法而效黄荃。
真正得以在院体之内扭转局面的画家应是北宋的崔白。他的《双喜图》一改富贵甜美的调子,以工整与疏放相融合的复调笔墨写真达意。图中双雀与野兔不见华丽耀眼的色彩修饰但仍生动传神,坡石劲草的用笔已具写意创变之风。精彩的笔墨转化为生命的律动跃然绢素。这一新变自然会被对艺术敏锐的徽宗赵佶所发现,于是在他的作品谱系中也有了《鹧鸪图》《柳鸦芦雁图》等水墨华章。
五代、两宋的花鸟画多以工笔重彩在写真的细腻中传神写照,宋以后正是由于徐熙、崔白、赵佶水墨技法的探索与铺垫,逐渐出现了一条水墨写意的新路。
元代花鸟画的主流是一个水墨的世界。究其原因:一是元代没有画院,院体的风尚逐渐式微,文人画家作为主要的创作力量,故水墨趣味大行其道。二是元代水墨山水画的盛行,笔墨技法的丰富成熟,加之赵孟頫“书画同源”的理论,使墨花、墨禽、水墨花竹等作品大量出现。“吾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也许王冕的这首题画诗暗示了元代花鸟画的审美方向。赵孟頫有一件《秀石疏林图》,以“石如飞白木如籀”的笔法画竹木秀石,那种舍形取神的自由表达遥接了苏轼无常形有常理的艺术理想,身为贵胄的艺术领袖,其言行必定影响着艺术的走向。
现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陈琳的《溪凫图》,正是文人水墨趣味对院体花鸟影响的一个例证。此图画溪岸边立一野鸭,体硕羽丰,右上角垂一枝芙蓉,岸上有车前草一株、杂草两叶,画中鸭子以水墨绘就,略施淡彩,线条工整之中不乏灵动,羽毛斑纹之点染有山水画勾、擦、点、染之妙,笔墨的丰富此时已取代色彩的作用。陈琳父亲为南宋画院待诏,他自幼得其父亲授,后又得赵孟頫的指教,此图即在赵氏松雪斋中所绘,赵孟頫十分满意,在背景坡石、芙蓉花叶及水纹处补笔,并在画幅左侧题曰:“陈仲美戏作此图近世画人皆不及也”。近世画人不及之处并非精致与逼真,关键是陈琳有了褪去画工之习,增添了几份文士之气的书意笔墨,这才是让画坛领袖高兴的地方。
元代另几位花鸟画家,如王渊的《竹石集禽图》,张中的《芙蓉鸳鸯图》,还有元四家之吴镇、倪瓒的墨笔竹石图,前者严谨后者潇洒,但都能以丰富的笔墨生机表现出物象的形迹与精神。五代两宋斑斓精工的花鸟画,自元以后仿佛进入了一片写意水墨世界,如同元代山水画一样,褪去了青绿的外衣。或许在元代画家眼中,这个世界就是黑白的,是繁华褪尽之后的朴素与宁静。
奇绝之中的隐谧与抒放
明清花鸟画更多的是由怡情养性转为精神寄托与人格象征
明清的花鸟画基本上沿袭着宋元工笔写真、简笔写意的方向发展,除了服务皇家的华贵装饰,表现祥和的喜庆以及对生命的礼赞,更多的是由怡情养性转为对精神的寄托与人格的象征。在文人逸士的参与下,诸如梅兰竹菊四君子,松竹梅的岁寒三友等都成为专属的象征意义并影响至今。沈周、陈淳、林良、吕纪以及恽南田、华喦等都是承前法又有新变的大家,然而其间还有一些特立独行的画家,他们回避世俗的目光,以敏锐的感知,独具个性的语言来描绘花鸟,他们的画越出了行迹的写真,而进入精神的世界,这样的花鸟画非喜形悦目,而是生命情感的律动,发人深省。
明代陈老莲以人物画名世,然其花鸟画我认为也是画史上独树一帜的。老莲的花鸟画早岁习蓝瑛,后舍旧习上追宋元、五代,最终能别裁新体有创格之妙。他用笔凝重,如锥划地,敷色朴茂,尤其造型怪诞中显奇古超拔,不落画史习气。这与他笔下的圣贤、隐士、三代名器的高古气脉相通。他的《梅石图》有高士之姿,老干方折、新枝虬劲,花瓣圆润剔透,风骨与气度古今难见。近代陆俨少先生独钟情老莲之梅,尝以自家笔法累累画之。老莲之高古、怪诞是一种拒俗,更是人生隐谧中那一丝丝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