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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冬君:宋代绘画中的士人人格共同体(组图)

2022-10-13 12:27 文章来源:经济观察报   分享到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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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园雅集图》长卷(局部),纸本白描,北宋李公麟作,此版为宋摹本。纵47.1厘米,横1104.3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记”将雅集的盛况传递出来:“水石潺湲,风竹相吞,炉烟方袅,草木自馨,人间清旷之乐,不过于此。嗟呼!汹涌于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岂易得此耶!自东坡以下,凡十六人,以文章议论,博学辨识,英辞妙墨,好古多闻。后之览者,不独图画之可观,亦足仿佛其人耳。”

“草木自馨”,则是很米芾的自我宣喻。对于独立人格,米芾是有自觉的,也是对后来者的希望。

“草木自馨”的美学意象,与《兰亭序》传递的“快然自足”何其神似?宋代士人,在文化上超越唐范汉制,独与晋人神往,从《兰亭序》到《西园雅集图记》,悠悠两文,一脉相承,晋宋精神,格调若孪。

《西园雅集图记》表达了“西园十六士”的共识,也可以说是一篇宣言,是以雅集的形式,发表的士人转型宣言,从王朝向文化的江山转型,这应该是北宋文艺复兴一次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事件。

1087年,哲宗即位后的第二年,即元祐二年,旧党重掌权要,西园雅集虽是文人圈聚会,但与时政的偏向也是有关系的。且不说苏东坡作为旧党一派在政治上的影响,仅为士人首宗,他与米芾等倡导的水墨“写意”主张,以雅集的方式传达出来,影响应该不小。

宋代文艺复兴,苏轼是文学艺术的代表,王安石是政治思想的代表,而美的代表,则非米芾莫属,苏东坡是旗手,米芾提供标准和样式。

苏轼在政治上总是个“反对派”,王安石变法他反对,司马光反王安石变法他也反对,因党派之争,一贬再贬,流离一生,所幸他的使命不在政治而在文艺。宋代文艺运动需要有个巨人,他就应运而生了。当他脚踩政治与文艺两只船时,两船则各有所求,政治要集权,文艺要自由,因此,他很囧;当他放弃政治,只在艺术里行船时反而如鱼得水。

政治要集权,文艺要自由,苏轼却跑到政治那里去要自由,巨人就在这两边受难。米芾不是巨人,无法分享巨人的苦难,他只要守住自我的个体性,待在艺术的独木舟上,任艺术的灵性划桨摇橹,这是他对自我的定位,他坚守艺术与政治的边界,无论怎么“癫”,也不会跑到政治里面去翻跟斗。他脱离了科举,能做自己,他既没有同学,也没有座师,更没有把“修齐治平”的家国情怀寄托在一份薪水里,当然也没想在仕途上憧憬灿烂的未来。他没有两院“院士”头衔,也就没有门户、山头、派系的烦恼,以及院体习气的约束,在体制内自觉边缘化。他很充实,活在水墨里。

一名真正的艺术家应该嫉俗如仇,米芾认为人格应该不俗!

米芾认定的“俗气”,是什么样的“气态”?

第一,为“衣食所仰”、饭碗所托的绘画。第二,为夺人眼球的用“巧”,以“巧”为绘画的目的。第三,也是最关键的,绘画不为表达自我的“意”,而是代他人立言。此“三点”正所谓北宋画院的气格,为君子人格共同体所不齿,所以才有士人“写意”画派的逸格湍兴。士人写意派若不出,奈艺术苍生何?

集权制下,士人如何生活,是把一切都绑定在权力机制上,还是给自己留有一个自我的空间?这样的问题,到北宋迎来了一个节点。由于文人政治以及科举制向寒门开放,士人作为一个独立阶层开始明晰起来,除了传统王权主义“政治正确”的语境外,他们也需要自己的表达语境和话语权。于是,在与王权无关的话题中,在自己的精神生活中,他们需要有一座自我的江山。这一需要标志着北宋士人对人格共同体的自觉,在自我的江山、文化的江山、艺术的江山中自存。

以苏、米为首的宋代文艺复兴群彦,他们对艺术的内在追求,注定要越过缺少自由魅力的盛唐,而直接进入不那么盛世的魏晋,因为魏晋人的“宁做我”,才是士人知识分子的人格标配。

2、士人共同体的人格表现:

第一,在文艺复兴中复兴魏晋风骨的“宁做我”;

第二,“写意”表达自我,实现自我;

第三,抛却政见的“共和”气质。

第一,宁做我,魏晋名士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玉朗朗灿若星河,有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王羲之“适我无非新”,王子敬“人与山川相映发”,殷浩“宁做我”,陶渊明则最终选择了在桃花源的东篱下,细细打磨他的特立独行。

诸如此般等等,每一份灵魂的精致呈现,都启迪了宋人文艺复兴的灵感。他们是一群生活在魏晋时代的宋代名士,又是一群生活在公元十世纪以后的魏晋名流,精神衔接竟如此有趣。

追慕“晋风”。苏轼走的是陶渊明一路,从陶渊明的诗到桃花源的宋样式;米芾走的是王羲之一路,从王羲之的字到“人与山川相映发”的水墨意趣;都坚持了魏晋风度的“宁做我”,形成了个体人格的自由的款式。苏轼洒脱,变成了苏东坡,米芾癫狂,人称“米癫子”。

他不追逐意识形态的评价体系,也不赶时髦政治立场的站队,他只相信他自己超越政治的审美眼光。

此外,在这个人格共同体里,还有李成的人格,那种宁学戴逵碎琴,也不为权贵做绘画的弄臣,真一个孤傲的巾生范儿。范宽对大自然完美的卑从,对艺术完美的卑从,使范宽放下了自我意识。无我也是一种人格。

第二“写意”,也是士人人格的标配。宋人开始自觉于“宁做我”的绘画表现,在笔墨中追求“写意”的内在体验,在“写意”中践履“宁做我”,与魏晋人共享“宁做我”的精神逸趣,在北宋的巅峰时代,形成“士人画”流派,在写意中形成士人人格共同体的独立表达,将“写意”的绘画语言弥散到了整个古代东方世界,这一流派发展到元明,被称为“文人画”。画有画风,也有画格;风格,风是形式,格是精神,是士人人格在绘画中的显现。

在文艺复兴魏晋人的独立精神中,这一士人群体,继承了魏晋人惟迎合自由,讨好自我的冲动与幽默。

第三,抛却政见的“共和”气质,士人人格共同体在写意上达成共识,与皇家院体分庭抗礼,但不是对峙,而是共和。

整个北宋,艺术风气是多元的。从宋神宗熙宁、元丰到徽宗宣和年,共有57年,这段时间是北宋文艺复兴最辉煌的时代,士人画借光文人政治的兴起而小有气候,与画院主流相对的比较语境已经鲜明,新的审美词汇纷呈,带来观念的转变。政治也试图将山水画纳入国家的公共教化彀中,“写意”派则更多关心自我的山水,回归山水画原教旨,摆脱权力和教化的异化,在这一过程中,国家权力的直接参与保持了对艺术的克制与积极支持。

1103年,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综合指标的穹顶,也是宋代难以突破的天花板。这一年,是宋徽宗崇宁二年,米芾53岁,徽宗21岁,登基已三年。

皇帝正值美少年,英姿勃发好年华,政治上,他没啥想法,艺术上,他不仅自成一家,而且成为了最大的赞助者,不输于美第奇家族。皇帝的优势毕竟无与伦比,他能在制度安排上,为艺术家分得一杯羹,更何况他制定的文艺方针和文艺路线,还不是为政治服务的,而是为艺术而艺术的,故此时代,留下了一批千古绝唱的艺术品,他自己的作品也在其中。

他将米芾调回京,做他的太常博士、书画学博士。米芾很率性,他不愿为皇家画院所豢养,但可以与宋徽宗在艺术上实现抛却政见的共和。

北宋,士人词、士人画、士人文学艺术家们因文化艺术满帆而浩瀚为时代的主流,连皇帝也要侧目他们的风向,甚至与之共鸣,并加入其中。《千里江山图》的青绿山水与米家云山虽然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画风,但潮流是士大夫化的,面对耸立在北宋艺术山头的米家云山,徽宗并无不适感,反而激赏米友仁献上的《潇湘奇观图》,委任米芾做他的书画博士,想必欲借助米芾的艺术思想带动皇家画院里的“馆阁体”画家们,当然米芾也并不完全排斥着色山水,可见,北宋人懂得共和的品位,他们共和得很有格调。

北宋的风气,塑造了苏东坡可供审美的人格样式,以他为精神领袖,才有“人格共同体”的聚玉成璧。元丰年间虽党争激烈,但少有突破人格底线以至于肉体消灭的反人类行为,反而在惊涛浮沉之后,再现了抛却分歧的彼此审美。“从公已觉十年迟”,便是苏东坡发自肺腑地审美王安石。作为宋代士人“人格共同体”的象征和凝聚力的源泉,苏东坡的人格被普世化为共同体的“人格”底线,他的人格影响力,提高了整个中产阶级的道德标准与格调,赢得普世的击掌。

自黄州归来,苏轼理解了王安石,两个伟大的思想者,政见虽有不同,但他们的精神却在超越政见的审美境界上和解了。米芾作为“局”外人,能以超越政见的美的眼光,打量他所追随的两位仰之弥高的长者,并见证了他们的精神从“套中人”向“局外人”蜕变的历程,实乃米芾之幸运。

王安石逝世,哲宗命苏东坡代写悼文,也代表了一种倾向性,表明宋代社会对士人“人格共同体”的普遍认同与拥趸,以至于被后世盛赞的“宋代士人社会”,也多半来自士人“人格共同体”的启示。

3、人格共同体任何时候都不可缺席

这是一份历史启示录,启示我们更多关注士人社会或士人在社会中的地位,并非仅仅取决于顶层设计的宽容与雅量,而是士人“人格共同体”的自塑能力。一个健康或健全的社会,需要“人格共同体”的引领,作为社会的中间阶层或中产阶级,如果没有负责任的、或者根本没有能力,塑造一个“人格共同体”,只是单纯地追求话语权、争夺话语权、以及用话语权实现各自的功利诉求,却缺乏人格建设作为底线的保证的话,那么这一庞大的精神体面对社会伦理缺失的同时,也会碎片化为人性的散落姿态,而被社会抛弃在无底线上。

关于人格底线,“常识”以为,应该在常识上设置“底线“,我不认可。常识是最低底线,而且常识属于认知范畴。一个社会的底线值,不在于认知,而在于审美,而人格才属于审美。

当我们过分强调常识时,常识就是我们的盲点。

以常识还是以人格为底线,结果或许不同。以常识为底线,是认知的最低标准,从最基本的人性出发,依赖于经验性的判断,虽然保持了人性的尊严,但其中潜伏着认知固化的危险,而且很容易迷失在乌合之众的廉价流量上,殊不知“乌合之众”正是集权制下的精英福利。以“人格共同体”为底线,具有超越性的升华期待,诱使人性皈依形而上的精神祈向,底线的高度就会落在精神向度上。

“人格共同体”不需要高深的理论,但需要士人的伦理衬托,为社会提供审美或引项趋之的目标。正如苏东坡与王安石的不同(王安石做不了精神领袖),前者可以作为人格共同体的精神领袖,后者是可供观瞻的个体独立的思想标本。在同一个“人格共同体”里,才能坚守共同的底线,作为社会的中坚,扶持着一个具有“人格”审美能力的社会。因此,“宋代士人社会”的根本,是建筑在士人自身的“人格共同体”的自塑能力上的。

具有“人格”审美能力的时代不会变形或毁型,他们不会沉浸在整体非理性的扩张上,而更多倾力于审美的度量中,在自信又有节制的氛围里保持文明的身段。美的本质是真善,简单而平凡,它们被哲学从人性中提取出来,以形而上的普遍法则升华为人格底线。若一个社会能与具有超越性的人格底线保持不断接近的状态,就会是一个启人向上、诱人回归内在的、具有美学风格的、以中产阶层为责任人的社会。

个体人格和个人权利是两个向度,前者,追求自由自在,没有在法权上去确认个人权利的自由,只在个体人格上追求自由。

明末有心学家何心隐提出过“师友”作为士人知识分子人格共同体,他认同五伦中的最后一轮,天地君亲师的师,其他都是人与人的自然伦理关系,无法选择,只有师友可以选择。

其实,讲人格古已有之,孟子大丈夫人格,庄子特立独行的人格,但没有形成“人格共同体”,知识分子精英阶层,到了宋代,以苏东坡为首在文学艺术领域,首先实现了士人知识分子“人格共同体”。

三、向士人人格共同体靠拢

中国历史上如果说有一个文人政治的好时代,那就应该是宋代了,它至少实验并实现了文人政治。南宋遭灭朝重创,那种以苏东坡为代表的士阶层被打散,被打懵的画家们,重又回到宫廷的庇护下,重拾“待诏“身份以及接受命题作画的工匠节奏。

时代变了,风气也变了,在《西园雅集》中呈现的士人精神共同体在南宋画坛上失踪了,南宋画坛或终其一代都没能成就诸如以“西园十六士”为时代符号的画家群体。

“残山剩水”沦为南宋山水画的胎记,宋画格局,也随着国土丧失而缩减了。潜意识里的“残山剩水”,因南北对峙以及主战与主和两阵的残酷之争,沉淀为时代的隐痛,如薄暮晚烟在山水画里弥散。

1、南宋画坛失踪的群彦

南渡以后,画家们的地位很低,又没有画院可去,基本沦落为依附性的隐形群体。从辛弃疾看,南宋士人人格共同体开始流散,没有精神领袖,有的是集权制下的人格分裂和猜忌。归正人的提出,败笔。朱熹就看不上陈亮和辛弃疾,辛弃疾杀伐之气,陈亮和辛弃疾的英雄气概不入朱熹法眼,他也看不惯苏东坡。

在“家天下”的秩序里,家仆式的惯性思维,向来训练有素。一切正义,皆围绕以家长为核心确立的既定秩序。这种思维培养不出政治家的视野、心胸、风度以及智慧,只会培养以家长为圆心的半径心胸和半径眼界。不管他们对朝廷有多么忠孝;不管他们多么擅长宫闱智慧,他们本人的心态以及伦理习惯都是家仆式的;他们大多熟练家仆式的狡诈,但那并非政治家的智慧,而对北人南投的怀疑和歧视,才是王权治下的正常逻辑。

在“归正人”提法正当化两年后,辛弃疾开始在江西上饶修筑带湖庄园以明志。明什么志?当然是归隐之志。他不能像岳飞那样还未踏上“贺兰山阙”,便出师未捷身先死,他要把带湖庄园修得像桃花源,表明他已经没有岳飞那种武将雄心了,他要向文人转型。

以归隐自囚,空叹“残山剩水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无论辛弃疾,还是陈亮,抑或朱熹,都难以成为像苏东坡那样的人格领袖。

2、隐蔽的王孙画派

用北宋形成的“宁做我”的“写意”人格精神,作为艺术批评的价值坐标看南宋,还是发现了一支不可忽视的绘画流派。

研究宋画谱系,才发现在院体画和士人画之间,还悠游着这样一支王孙画流。

向士人“人格共同体”靠拢,几成宋代共识,也是宋朝开国的国策,由于向文治倾斜,终宋一代都呈现出对士人相对宽松的气氛。相反,对宗室子弟们则格外提防,宋初就有详细的规定,宗室子弟只能任职虚衔,除了向士人“人格共同体”靠拢外,他们不能乱说乱动,如不能出京城,不敢显露家国抱负,只好将士人对天下观的理想冲动和才华转移到诗文书画上,才是最好的选择。如宋徽宗、赵令穰、王诜等皆一时书画大家。就这样,“夹生”的宗室皇族子弟们,皆在书画上实践他们的理想,形成了一个王孙美学流派,虽然并非自觉聚拢,但也不是盲目滑行,有幸于时代共识的引导。

宋代王孙们,受现实政治环境的挤压,不仅仅生活在一种价值认同倾斜于士人共同体的环境里,关键还处在这样一种人格境界的耳濡目染中,敦促他们的精神向上超拔,向士人共同体靠拢。

他们在院体和士人画之间,开创了向“士人人格共同体”靠拢的保守主义画派,从宋太祖六世孙赵令穰到十一世孙赵孟坚,从青绿写意山水到水墨春草,完成了从院体画到士人画的过渡,最终定格了文人画的范式,在南宋末年翘楚画界。

王孙画派是我的一个新发现和新提法,它来自一本书的启示。南宋人邓椿是个有使命感的画家,他在《画继》,缅怀来自彼时以苏、米为首的士人人格共同体,与他身处南宋“残山剩水”的院体小景、以及“写意”正在失去它的士人精神时,审美以苏米为首的北宋士人“人格共同体”,并以此为标准,观照和品评收集了219位画家具有人文精神的作品。

从书中记载来看,219位画家群像,上溯自1074年,正值宋神宗改革最酣的熙宁七年之际,王安石被罢相,苏东坡、米芾亦不在京城,但士格精神已渐成披染之势,《画继》通篇皆为所染,推崇绘画表达士人精神,才是本书的出发点。《画继》下限至1167年以前即孝宗年间。

《画继》开篇,便设“特立轩冕、岩穴二门”。“轩冕”,指朝服累冠治国平天下的士人,“岩穴”,即归隐之高士,这两类人士构成中国士人“人格共同体”的主流成分。他以为,无论出仕还是辞禄,无论入世还是出世,他们被社会认同的价值,就在于自带社会人格再造之责任,所以他们作为绘画艺术的创作主体,作品才能传达出滋养社会的美学精神。

“轩冕才贤”与“岩穴上士”,即以苏轼、米芾等为首,《画继》的体例,大体围绕着这两类群体价值观念和美学趣味进行分类结构的,显示了邓椿的使命感。

此外,邓椿还提到“侯王贵戚”类,主要谈赵家皇孙。

作为中国第一家庭,他们想组多大的群都不愁没有子孙跟进,但是,组一个画家群能成立吗?偏偏赵氏王孙就给了邓椿一沓信心,他在梳理一沓王孙画家时,发现具有绘画专业艺术水准的王侯贵戚们,足可以组团再建一个“皇家画院”,把他们归为一类,一点也不单薄,而且他们大多艺术禀赋厚实,才华在各自的作品中异彩纷呈。这个家族几乎为纯一色的书画艺术家。如果说做帝王是身不由己的被中彩,那么赵德芳的子孙们则更多出于自觉,为克服王朝的阴郁而走向了艺术。

宋徽宗就是这样一位天才艺术家,绘画界的王者;同时,他还带出来一支在中国绘画史上举足轻重的王孙画派。

宋代是士人社会,整个社会的评价体系就建构在对“士人人格”的审美之上,王孙们也嗅到了来自士人“人格共同体”的芬芳,自觉不自觉地向士人靠拢。

赵家王朝管束王孙的经营理念,意外地颇富远见,王孙子弟们尽可能不理朝政,尽可能避免宫斗,而将兴趣投向悠游于艺,即使天翻地覆的靖康之变,可哪一次改朝换代不是天翻地覆呢?渡尽劫波的王孙,还可在艺术里保持体面和尊严,他们更多地认同自身的艺术家身份。

如何向士人“人格共同体”靠拢?适逢北宋士人“写意”滥觞。

3、在淡淡的青绿山水上写意

首先,王孙们想给精致而又工笔化的皇室生活加一个写意的布局,在华贵的设色旁添一抹水墨,引一股轻风吹皱严谨的线条,还要给现实的画面一团温暖柔和的光,放松紧绷或不得不端拱的宫廷姿态。

其次,怎样借助青绿设色表达难以言喻的自我写意?王孙们并没有打算彻底放弃烙印在他们心灵底色的青绿,而是从装饰性的浓郁退到表现性的淡然,他们在青绿着色上直接写意,用淡设色的皴染消解了皇家无处不在的金碧青绿,在心灵的“青绿”和精神的“写意”之间,将王孙的心灵和士人的精神重叠在一幅画上,相看两不厌的“新青绿”意象。

士人画要消解金碧山水,王孙们则在向士人人格共同体靠拢时,折中了两者,消解金碧保留青绿还要去掉浓艳,淡设色青绿。

新旧的不同在于,院体以金碧青绿为装饰性的主色调,而王孙派则以淡绿皴染为写意底蕴。就这样,王孙们将母体渐渐疏离为背景,这种带有淡淡忧伤的典雅,来自对“水墨表现”的妥协。不妥协是对皇家艺术保守主义致敬的姿态,妥协是对士人绘画精神的臣服。

作为“写意”所要表现的自我,早已被各种社会关系驯化成“非我”,艺术的使命是将它们还原并表现出来,这就是宋代士人追求“写意”的价值,王孙们也许体验更深刻。

在批评家笔下,老师苏东坡,每当见到赵令穰展示他的山水作品时,便会无比同情地嘲笑他:“此必朝陵一番回矣!”戏他的山水小景,不过是朝拜皇陵的沿途风景而已。不过,他的作品被米芾誉为“小轴清丽”,在皇城里内卷成山水画的“青绿小景”样式。

赵令穰是苏东坡的学生,本身就说明了靠拢问题,拜士人人格之首为师,他在青绿山水小景上写意,而且全程都在降解,降解唐朝李家父子的金碧山水,降解荆浩的理想崇高,逐渐接近米芾,在向写意靠拢之际,在青绿小景中,找到了属于王孙自己的命运。

宋人的审美,不刮烈风,不闪电霹雳,不非此即彼,而是涵容的,优雅的,底线在于可供审美的,这也符合知识分子人格的“共和”气质,这些品格都在《湖庄消夏图》中呈现了。

在向士人人格共同体靠拢之际,王孙们不用水墨,而是直接在青绿上写意,带着一种新生的冲动,形成了一个不同于院体和士体的“王孙画派”。

从王孙向士人身份转型,从工笔向写意观念转变、从金碧设色向淡染青绿的画风转换,一切似乎都轻而易举,看不出心理落差?也看不到任何观念冲突的蛛丝马迹?

4、春草忆王孙

向“士人人格共同体”靠拢,最彻底的赵孟坚。他创作的“墨兰图”、“水仙图”和“松竹梅三友图”,第一次给出了一种象征“士格”的审美样式和审美体验,将人们从花草之美中所产生的春之想象转移到人格之美的高境上。这位王孙公子用水墨将他的“士格意志”,直接写在“松竹梅兰水仙”的草本上,赋予“草格”以君子人格的道德寓意。

《墨兰图》长卷,纸本水墨,纵34.5厘米,横90.2厘米。南宋赵孟坚作,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在向士人人格趋近的过程中,在花草的秉性、花草的姿态上,他发现了君子人格的前世与今生,用花草与他的人格共砥砺。

朱熹老夫子喊了那么多年的“格物致知”,其实并非认知上的焦渴,而是道德强迫症,他要“格”出“物”的道德属性来,抽象为君子修身自律的戒条,把善恶强推给物性,却丧失了审美的调性,压抑人性。其实,中国历史上,有一种审美的活动似乎更擅长“格物”,诸如庄子“神与物游”,王献之与山川相映发,都带有宇宙意识的美感,升华人性。

赵孟坚最痴迷于米芾的艺术人格,甚至坐卧行次皆模仿米芾,他与松竹梅兰水仙相映感发,格出了水墨“写意”里的、一个君子人格共同体的样式。

赵孟坚第一次以水墨定格了春草的人格审美意象,由传统花草象征祥瑞转换为象征君子人格。借咏物以自况,因写意以抒怀,自我砥砺,关注自我人格的成长和审美的格调,花草在画家笔下成全了以文学趣味烘托君子人格的审美氛围。至此,梅兰竹松以及水仙,被赋予了人格的美学想象。

继山水之后,春草也成为士人人格共同体的一员了。从此,春草不仅是赵子固的自画像,也是“君子人格共同体”的自画像。士人写意画,从山水到人物花鸟,再次实现人格自塑。

赵孟坚是“士”,是王孙兼画家的士。他的转型,代表了一种王孙落寞的路径,却在士人画中获得了救赎。这一心路历程,是王诜、赵令穰祖孙以及之前的王孙画家们所没有经历过的命运恩赐,晚生的他却意外地收获了时间所给予的苦难红利。

经历磨难之后,赵孟坚才真正完成了由王孙向士大夫的转化,再从士大夫转化特立独行的艺术家。


责任编辑: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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