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贞观十年蒋善进临摹智永三体《千字文》残卷
书法最初呈现出的“集体作业”状态,书家基本上以“无名氏”的方式而存在,如贵族所使用的甲骨文、金文。小篆为李斯等少数人的改造之功,已经有了个人化倾向,庙堂之上的汉隶和平民徒隶的汉简,偶然刻意看到书家署名。魏晋之后,书法从“国家记事”逐渐变为“个人抒情”,书家主体的重要性逐步凸显,二王、欧颜等书家的大名逐渐广为人知。先前的“无名”状态逐渐被解释为“民间”,这就是造成歧义的原因所在。至于从“流行书风”再到“丑书”之争,更是远离艺术范畴,表现出不可行性。与其因为“民间书法”争论的面红耳赤,不如提倡“书法民间”。这才是真正需要讨论的重点。因为不管如何,“民间”二字始终不可缺。不单单是书法,一切在民间自然状况下生存下来的文化,质朴、原始乃是精髓所在,所以庄子《天道》言:“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当然,有关民间的讨论特别复杂,会涉及到诸多问题,侧重民间存在、民间传承和民间意识等方面要素。
民间存在有二个关键:一是广泛性,中国文化无一不从民间来,如民间戏剧、民间曲艺、民间歌舞、民间古乐、民间歌谣﹑民间小调,甚至民间杂技、民间文学、民间传说、民间故事、民间偏方等。刻意强调民间标签毫无必要。二是原生态,可能自生自灭,也可能自强自大,乃是民间环境使然。官方法度森严,民间则大不同,天高皇帝远,可以任情恣肆,解衣磅礴,心性自由流露,挥洒自如,所以生命力不可低估。即以《诗经》为例,风雅颂三部分中,“风”主要采自民间民歌,“雅”主要是贵族文人的作品,“颂”侧重宗庙祭祀的舞曲歌辞。从艺术的角度看,颂不如雅,雅不如风。艺术只能产生在民间,民间提供了一切可能的条件,官方职能是用权力和制度对来自民间的“原生态”进行规范,偶或有创新,则另当别论。归结到一点,民间是源,其余是流、是派。书法高手从民间中产生,始终活在民间。所谓“礼失求诸野”,最终还是要溯源民间。书法碑刻摩崖存在于田野山川,本身就在民间。如今很多碑刻出于保护的目的,被切割下来,安放在博物馆玻璃箱中,失去原有的时空环境,很多营养元素在不知不觉中流失了。当下很多经典法帖在博物院中似乎得到了有效保护,却也因藏在深闺,不能发挥应有的作用,应该回到民间,在文化传承中发挥作用。
就民间传承而言,可以做到“接地气”。中国文化若用一个字来概括,莫过于一个“土”字最为传神,恰恰与“洋”势不两立。费孝通《乡土中国》开篇中写道:“我们说乡下人土气,虽则似乎带着几分藐视的意味,但这个土字却用得很好。土字的基本意义是指泥土。乡下人离不了泥土,因为在乡下住,种地是最普通的谋生办法。”“土”非但不是贬义,甚至可以说内涵丰富。中国文化沃土蕴藏着历代先辈的大智慧和东方美学的独特神韵,因而具有旺盛的生命力。无论“雅”还是“美”,强调的是一种格调,“土”强调的则是文化本源。没有这个“源”,一切都无从谈起。每当书法因为各种原因,哪怕是官方的提倡,走入一种桎梏时,就会重新回到民间寻求突破和重生。康有为提倡碑学正是针对馆阁体的末路,当下对于某些民间取法资源极为青睐,无疑有对“展览体”鄙薄和厌恶的原因。
民间意识则以平民胸怀和独立人格最为重要。比如在齐白石的研究中,时人大多注意到齐白石的木匠角色,对他的书画审美趣味的影响。齐白石最终仍被归为精英艺术家,他的那种以平民身份而自矜自傲,与时代共振的平民意识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齐白石自觉的平民意识,从书写内容和印文内容时常可以看出来,诸如“星塘白屋不出公卿”、“我生无田食破砚”等。齐白石在文人精英群里,顽强地保持着农民的习惯,一生勤俭质朴,认为写字作画不过是一种谋生的劳动,犹如种田,“笔如农器忙,砚田牛未歇”。他从做木匠时就以手艺换钱度日,当画匠给人画像时也是按工细与否、形似与否来按质论价,以字画精品卖钱,实实在在。齐白石一生始终保持平民习性,在作品中维系着审美的独立品格。
毋庸讳言,中国文化既海纳百川,也藏污纳垢。民间也是一个良莠不齐的混沌状态。所以,“书法民间”也存在一些问题,最典型就是“江湖书法”存在。因为江湖也产生于民间。因为目前江湖险恶,来势凶猛,很多人认为官方协会的存在,可以抵挡“江湖书法”的泛滥,协会本身也存在很多问题。官僚书法的僵化,无一不面目可憎,“老干部体”本身也是江湖书法的一大“贡献”。真正要解决“江湖书法”,必须对于真正的“民间”有一个辨别,有一种认知,对于“江湖书法”有一个反思,其中需要关注的不是江湖书法本身,而是动机不纯的各种“江湖手段”。
“江湖”最早出自《庄子·大宗师》:“不如相忘于江湖”。“江湖”中的三江即荆江、松江、浙江,五湖是洞庭湖、太湖、鄱阳湖、青草湖、丹阳湖。后来成为佛教里的常用语,云游四海的僧人被称为“江湖僧”,进而有“江湖人”、“江湖众”之说。江湖还有别的意思,像禅士如果散居于名山大刹之外,居于江畔湖边自己参究的,也称为“江湖人”。或者,一般隐士之居,也可以叫“江湖”,如《汉书》中“甚得江湖间民心”,范仲淹《岳阳楼记》所说:“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其实在早期,“江湖”是褒义词,象征着一种自由追求真理的态度。“江湖人”寓意很好,指那些可以放下一切,去探究生命真相的人。然而不知何时起,“江湖”成为民间的通俗称呼,浪迹于四方谋生活的人被称为“走江湖”或“跑江湖”。阅历丰富的人称为“老江湖”,以术敛财的人叫“江湖郎中”。然而到了现在,“江湖”已成为“染缸”的同义词。一切出卖灵魂,重利轻义者都会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已。”然而同一个江湖里,有人随浊随堕,有人自清自爱,完全是看个人选择。“身不由已”不过是一个借口。如今书坛泥沙俱下、鱼目混珠,靠的是书家自身的定力。差别在于目的和手段,目的是利益还是书法,手段是提高书法还是将书法当作工具。
毫无疑问,当下民间和古代民间已不一样,无论是从微观个体还是宏观环境而言。有人喜欢用现在民间存在的字迹与过去的“民间书法”对比,无疑是不妥的。一是个体书法水平的基准不同。过去是一个全民毛笔的时代,书法氛围不同,只要识字读书,都会驾驭毛笔,现在则不可能。二是社会环境、社会形态大不同。中国过去是一个农耕社会,书法处于“古典状态”氛围,两者截然不同。“民间书法”如果非提不可的话,可以分为原生态、再生态和新生态三种。原生态就是古代民间,再生态就是通过官方加工、提炼,经过一些代表性书家的发挥,出现经典书法、官方书法和文人书法等不同形态的划分。新生态则是当下的民间状态。这样可以解释的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