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图取自本幅
下图取自刘九庵《朱檀墓出土画卷的几个问题》一文
明初内官制度的设立变动较为频繁 “(洪武)六年……寻置纪事司……置内正司……旋改为典礼司,又改为典礼纪察司。”○13又,宋濂在《恭题御赐文集后》有这么一段话:“洪武八年……(张)渊引臣至典礼纪察司”。因为《明史》中存在“寻”、“旋”、“又”等不确定性用词,我们只能据此推断典礼纪察司的设立时间大概在洪武六年至八年间(1373——1375)。洪武十七年(1384),典礼纪察司升级为“司礼监”,至洪武二十八年(1395),司礼监的职能明确为“掌管婚丧祭礼仪、制帛,与御前勘合、赏赐笔墨、裱褙、书画”等等。由此,根据典礼纪察司的存在时间,或可推断明初宫廷藏画钤盖“司印”半印的时间段或为1373——1384年间。
由此可见,本幅《马性图》在流入民间之前,可以确定经过南宋秘府收藏和明初御府收藏,并有很大概率经过元内府收藏。
二
张锡为本卷所留的题跋中有这么一句:“今观太史徐时用先生所藏韩生《马性图》。”张锡的生卒不详,在郎瑛的《七修类稿》有这样一段记载:“张锡,字天锡,天顺壬午(1462)领乡荐,春闱不偶,授山西大同府应州山阴县教谕……天资俊拔,下笔成文……青楼红粉、名公钜卿争相迎递,远近无不知其名者……”而从他的这一句题跋中,我们可以得到一些非常有意思的信息。
从“太史徐时用先生”这个称谓说起。太史是古代对于史官的称呼,到了明代,由翰林院负责修史之事,故而称翰林为太史。根据《明史﹒徐溥列传》的记载,徐溥(1428——1499)于景泰五年(1454)进士及第授编修(正七品),至宪宗初(1465)而擢左庶子(任职于詹事府,正五品)。由此观之,徐用时先生,亦即徐溥在翰林院任职的时间为1454至1465年间。
与此同时,天顺六年的举人张锡,却错过了(不偶)天顺七年(1463)年的春闱。很难说这是幸运或者是不幸。因为这场会试,发生了不可思议火灾,考官们都逃生了,而参加考试的学子却被烧死了九十多人。“远近无不知其名”的张锡,在等到可怜的到山西乡下当教谕(正八品)的分配通知前,应该在北京度过了一段不长的悠闲时光(他没有资格参加八月重开的会试)。
由此可以推断,翰林徐溥与张锡的交集,大约发生在1463年春夏之间,不出意外,这段题跋应该也作于此时。至于后文杨一清所题的“皆三十年前为公题者”,应是为行文方便而作的统称。想来错过会试的举人,或者正八品的外官,会堂堂然对一位正五品乃至更高位阶的官员直呼“太史徐时用先生”。
考虑到张锡的题跋是第一段,或者其时徐溥得到本图的时间也不会太久。然而,内府藏画怎么会到翰林徐溥之手呢?
明代初宫廷书画的散出,大概有三个途径,一是皇帝的赏赐,尤其是朱元璋分封诸子为藩王时,顺带赏赐了大量内府所藏的书画作品。晋王世子朱奇源在《宝贤堂集古法帖》的序文中这么说道:“初之国时,太祖高皇帝赐前代墨本甚多。”经过100来年的世事变迁,藩王中破落者将所赐书画释出,流于坊间,亦未可知。
第二种途径则是对大臣的赏赐。譬如前文所述宋濂,他在张渊的带领下来到典礼纪察司,便是因为朱元璋赏给他一部“新刊文集”。当然,考虑到徐溥当时不过一介翰林,通过这一途径得到本卷的可能性为零;但不能排除以前的大臣获赐再由后人流出的可能。
第三种途径在今天看来比较不可思议:以内府藏书画抵充官员俸禄。比较有名的一次发生在成化五年(1469),御史李瑢发现很多内府藏品,包括书画,都要腐坏无用了,建议抵扣俸禄处理并得到皇帝的首肯。虽然这事发生在成化年间,但亦不能排除此前或有先例。○14
徐溥是一个低调的人,为官如此,收藏也如此。存世堪称国宝级的藏品中,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和唐人怀素的《自叙帖》皆为徐溥旧藏。徐溥的低调就在于,这两件重要作品,均无本人题跋或藏印,后人能推知为他所藏,皆因《清明上河图》后李东阳的题跋和《自叙帖》后文彭的题跋。本件《马性图》亦是如此。同时,遍翻《谦斋文录》,虽常有咏画诗,却不见关于这三件作品的只言。
妙的是,传世徐溥收藏的这三个手卷,均有吴宽(1435——1504)题跋。后人皆知吴宽为书画大家,却不知这位成化八年(1472)的状元郎,亦由翰林院编修和左庶子起步,最终官至礼部尚书。吴宽本跋,款署“翰林吴宽题”,当在成化八年至二十三年间(1472——1487)。在此期间,徐溥曾任太常卿兼学士、礼部右侍郎、左侍郎等职。
徐溥于1499年过世后,这卷《马性图》随即释出。杨一清(1454——1530)的题跋说:“公(徐溥)平生酷爱画,盖赏鉴家也……(两跋)皆三十年前为公题者,公谢世,此卷流落京师,余购得之。偶与漳涯薛君论画,君博雅好古,因举以赠之。”
本跋惜未署年款,但以跋文观之,杨一清应是在徐溥过世后于北京购得本卷。杨一清小吴宽19岁,与吴宽同为成化八年进士,按其“三十年前为公题者”的记忆,想来出入不会太大。又,杨一清中进士后,丁父忧归而授中书舍人,后任陕西副使督学,在陕西任职长达八年,再任太常寺少卿、南京太常寺卿,弘治十五年(1502),出任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弘治十七年(1504),蒙古贵族吉囊潜入河套,杨一清出任陕西巡抚,离开北京。○15因此,杨一清得到本卷并转赠“漳涯薛君”的时间应在1502年至1504年间,由此上溯,吴宽题本卷的时间当在1474年前后。
那么,“漳涯薛君”又是何许人也?
“漳涯薛君”的下一任收藏者是崔铣(1478——1541),有《洹词》传世,其卷三有《漳涯先生配恭人刘氏墓志铭》,其文曰:“漳涯薛子全卿以书赴予,曰:斌全(上下)不幸,妻刘恭人死,唯先生铭……漳涯子弱冠举进士……两为令,皆剧邑,民以豪滑闻天下,由光守迁南京户部郎中。”
又,《洹词》第十一卷《赴召录》:“嘉靖……己亥(1539)……内阁提准改少詹事兼翰林侍读学士……四月三日庚子晨辞先祠、祭行道而出……壬寅(四月五日)发临漳……未刻至苑浦,薛氏庄运使全卿及其二子来候,授一餐,申刻至魏县,晚过薛宅,留饮。”
从几段文字中可以判断出,杨一清赠画者应即薛(斌全)。安阳崔铣与魏县薛(斌全)关系极为熟稔,两家住得既近(两天路程),彼此交集想来颇多。薛(斌全)将本卷《马性图》转赠崔铣亦在情理之中。而崔铣言薛(斌全)“弱冠举进士”,则登弘治九年(1496)丙辰科三甲159名的薛(斌全),或生于1476年前后,与崔铣年龄相若。
崔铣在跋文中说道:“魏人贻予唐马图。予性不能画,置之案上阅年矣。今春奉召入京,子汲曰:‘月塘子博雅好古,曷赠之。’予是其言,因识于末。”
崔铣于1539年,以62岁高龄重获启用,“奉召入京”。由“阅年”观之,薛(斌全)赠画于崔铣或在1538年。因崔铣所受官职为少詹事兼翰林侍读学士,故落款处其自称为“翰林崔铣。”
按《洹词》《赴召录》的记载,“戊午(四月二十三日)……至京……壬戌(四月二十七日)朝见……五月朔(五月一日)入院供职”;而第十二卷《南陆志》:“嘉靖己亥后七月望(闰七月十五日),上晋臣铣为南京礼部右侍郎……(八月)十九日出都”。这样算来,崔铣在京任职共三个半月,留京时间近四个月。在这四个月里,崔铣除了上班,写文章,把《马性图》送给“博雅好古”的“月塘子”,还参加了一次钤山堂诗会。○16
遗憾的是,我们无从考据“月塘子”是何许人,自然也无法知晓《马性图》于何时经由“月塘子”进入钤山堂之收藏。
钤山堂是严嵩的堂号,或许正是那次诗会过后,崔铣热情饱满地为同科进士严嵩写了一篇《钤山堂集序》。《钤山堂集序》收录于《洹词》卷十一,在《赴召录》后,《南陆志》前,应作于崔铣在京期间。文章不长,极尽一个朋友和下属的赞美之词。当然,严嵩也是“博雅好古”的,虽然《钤山堂集》里没有登录他的书画藏品,但文嘉的《钤山堂书画记》却对其进行了整理,所列古今书画共3201件。其中包括唐画韩干《马性图》,唐书怀素《自叙帖》和宋画张择端《清明上河图》。
文嘉参与清点严嵩父子所藏书画的时间是在1565年,前后历时三月,“凡分宜之旧宅、袁州之新宅、省城诸新宅所藏尽发以观”○17,应该涵盖了钤山堂所藏的重要作品。这批书画作品进内府转了一圈,不过两三年时间,又被隆庆皇帝折充官员俸禄流散出宫。明末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卷八“籍没古玩”:“严氏被籍……书画之属,入内府者,穆庙初年(1657),出以充武官岁禄,每卷轴作价不盈数缗,即唐宋名迹亦然。” 一缗相当于一千文,几千文就可以充抵一幅唐宋书画,这种内府书画的散逸真是令人唏嘘。
《马性图》就这样又一次暂时泯于民间收藏,再次见于著录,是在宋荦的《西陂类钞》:“韩马余见二卷,一为圉人呈马图,一为马性图,皆绢本,长不满二尺,唐人画卷往往如此。二卷笔墨高古,望去肥泽。” ○18事实上,《马性图》即为宋荦本人收藏。宋荦一代巨眼,书画鉴赏精确,甚为后代推崇。
三
韩干卓越的艺术成就是为他赢得生前身后名,并且身后名声日隆的最主要原因,但不可否认的是,来自诗圣杜甫的两句最著名也是最富争议的诗,也是客观上推动后世进行韩干研究的一大重要因素。诗出《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
关于这句诗的解读,有人按照排列组合的方式罗列出来很多种,本文不一一赘述。不过,既然本文讨论的是韩干的作品,那么,对于本诗的解读也是很有必要的。
《丹青引》280字,作于唐代宗广德二年(764)。其时,三年前茅屋为秋风所破的落魄诗人结识了流浪街头为“佳士写真”以谋生的更落魄的曹霸,心戚戚然而为之作。全诗主旨在于赞美曹霸画艺高超,其中关于画马部分的诗句如下:
“先帝御马五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
是日牵来赤墀下,迥立阊阖生长风。
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澹经营中。
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
玉花却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
至尊含笑催赐金,圉人太仆皆惆怅。
弟子韩干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
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
首先应该明确一点,在《丹青引》里,曹霸是绝对的主角,里面出现的其他人物——当然唐玄宗除外——都是为了凸显曹霸的光辉。作为曹霸曾经的弟子,安史之乱后依然安享富贵并且声望日隆的韩干,自然是最好的比对对象。
同时,在这16句诗里,我们可以看出,玄宗时代“画工如山”,画的都是“万古凡马”,连被老杜点名的资格都没有。韩干被单独指出,这本身就是一种肯定。而能“穷殊相”则是韩干能从“如山画工”的“凡马”里脱颖而出的重要原因。所谓“殊相”,语出南朝宋颜延之的《赭白马赋》:“双瞳夹镜,两权协月。异体峯生,殊相逸发”,指的是龙马区别于凡马的体貌特征。韩干能把马的最本质的部分完美表现出来,自然不是一般的画工。当然,在以曹霸为主角的诗篇里,作为晚辈的韩干,自然,也是必须要下曹霸一等的,那便是“画肉不画骨”,多了形的表达,少了神的展现。清人金圣叹说:“因转笔到入室弟子,如韩干者而终莫及……非过抑韩干也”,诚哉斯言。○19
而在杜甫另一篇以韩干为主角的文章《画马赞》里,则是另外一种表述:
“韩干画马,毫端有神。骅骝老大,腰廀清新。鱼目瘦脑,龙文长身……瞻彼骏骨,实惟龙媒……良工惆怅,落笔雄才。”
仔细读来,除了“骏骨”两字,两篇被后人讥讽杜甫前后矛盾的文章并无太大冲突。《画马赞》里四匹马的最主要特征都表现出来了,这与《丹青引》里的穷殊相时符合的。而两文都提到的“骅骝”,《丹青引》里说的是“画肉不画骨”,《画马赞》里用“老大”概括,大抵应该也是一个意思。
苏东坡也有一首诗一篇赞,与杜甫的诗和赞对比读之,颇有意思。
其诗曰《书韩干牧马图》,中间有这么六句:
“往来蹙踏生飞湍,众工舐笔和朱铅。
先生曹霸弟子韩,厩马多肉尻睢圆。
肉中画骨夸尤难,金羁玉勒绣罗鞍。”
苏轼的《画马赞》则这样说:“韩干之马四……以为厩马也,则前无羁络,后无箠策;以为野马也,则隅目耸耳,丰臆细尾,皆中度程,萧然如贤大夫、贵公子,相与解带脱帽,临水而濯缨。遂欲高举远引,友麋鹿而终天年,则不可得矣;盖优哉游哉,聊以卒岁而无营。”
显然,苏轼对于杜甫的欣赏水平是有意见的,你说韩干画肉不画骨,我分明看到了“肉中画骨”;你说他“气凋丧”,我却分明感受到了“厩马”身上的“野马”气息,而且“萧然如贤大夫贵公子”,这才是真正传神的表达啊。所以,“唐朝画马谁第一,韩干妙出曹将军”。
回到《马性图》。宋荦对《马性图》的评价是:“笔墨高古,望去肥泽”,“肥泽”二字,可谓备极精妙。